當我看見自己--背包遊印度(二)

靜侯輪徊
齋沙默爾(Jaisalmer)

文/圖:吉田

  前方是筆直沒有盡頭的雙線道,遠遠地看見凹陷路基和蒸蒸騰騰的熱氣,近了,仍然是養護良好的平坦柏油路面,眼前所見的是海市蜃樓,是熾熱陽光下的幻影。

  時速80km的速度已經過了20分鐘,太陽還高掛在3點鐘方向,下午五點半,路邊偶而出現的是屋垣殘基,偶而的羊群,偶而的牛群,偶而的駱駝隊伍,最多的是一叢叢的荊棘灌木,荒漠,一望無際荒涼的礫石沙漠,地平線在很遠很遠的那邊出現,與想像中曲線優美起伏的沙丘景觀完全不同。

  金黃色的砂岩石塊和細沙與礫石,或堆疊或散佈道路兩旁,還等距離種著電線桿,鋪著連綿不絕的水管。可能是攝影家的構圖設計,也可能是詩人的浪漫形容,更可能是觀光商業的吹噓手法,我從頭到現在還沒看見三毛「撒哈拉沙漠」中讓我憧憬與嚮往的沙丘場景,不禁有些失望。

  吉普車司機是飯店老闆,專心認真的開車要帶我去觀賞沙漠落日,不知道是搶時間還是習慣飆車,一路就橫跨著中線行駛,左駕的我們看到對面有來車時習慣右偏,此刻車子卻是靠左,交會那瞬間會在心裡「啊」的慘叫一聲,速度太快又是前座,並非搭嘟嘟車那種癱在後座就可以眼不見為淨的自在。我已經不是害怕──而是可能屁滾尿流的膽顫心驚。但在此時此刻異鄉僻地,膽怯懦弱會被欺生,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頂天立地的六尺之軀怎可示弱!我只好呆呆的傻笑,喝喝水,看看窗外,玩玩翻譯機,他老兄有事沒事就按按那連續發音的尖銳喇叭,我則時不時拍拍一閃而過黝黑分不清五官的臉龐或相同中有些不一樣的風景。

  開慢一點是「slow」,不要按喇叭是……我努力拚湊著語彙,盤算著開口求饒的時機。剛剛綠底白字的路標上寫著:SAM,好奇的我試著用翻譯機查詢:「武裝地帶」,咦?──
  若是方向距離沒錯,我們正在靠近「巴基斯坦」?我驚訝的用華語脫口而出那個國名,他聽到了,側著頭看我一眼,笑笑不語。

  緊張兮兮的我那恐慌症瞬間發作,喂──我是要去拍攝沙漠落日美景,不是要去邊境充軍打仗耶!(這段話的英語怎麼說?)印巴戰爭持續不斷,我越是清楚回想起新聞報導越是驚慌,他卻面不改色輕鬆悠閒,嘴角還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

  雖然在台灣當過兵,但實兵戰爭與打靶射擊和漆彈場的生存遊戲不會一樣吧?軍隊中被操練得最慘的是「刺槍術」,上了刺刀的槍用在近身搏擊,「前進突刺,刺──」,收槍回來還要扭扭屁股的動作會不會笑翻一群巴基斯坦的軍人?果真如此,不戰而屈人之兵,諾貝爾和平獎請頒發給我。

  我豐富的想像力和車窗外的風景一樣,無聊。

  遠遠的看見一大群駱駝在路兩旁,或站或坐或臥或踱步,駝工們紛紛望向這裡。

  「Camera?」老闆問說。
  我舉著相機示意已經拍攝。
  「NO!C-a-m-e-l,Camel?」老闆示意我用翻譯機。

  駱駝,喔,哈哈,問我要不要騎駱駝?也不錯,總比坐在車內昏昏欲睡的好。騎駱駝打仗更有大漠男兒的豪邁氣息──英雄戰馬縱橫馳騁,千山獨行揮灑自如,想像電影中剽悍男子一躍上馬的俐落,何等瀟灑,何等氣概──

  ㄟ──這種以前在動物園才看得到的生物沒事長這麼高,是要怎麼上去?年輕駝工牽著駱駝到我身旁,看我前後打量、觸摸、拍照,做完所有遊客都會做的蠢事以後,示意我跨坐上乖乖蹲伏的駱駝,駝峰上安置舒適的布椅,比馬鞍舒服許多。

  駱駝分段起身時有些不穩,坐在後面的駝工要我偏移調整重心,笨手笨腳的我一不小心太過用力,啊--整個屁股懸空到一側,還好已經勾住腳蹬,也及時被駝工拉住,惹得駱駝老大很不爽的張嘴嘶笑──呵呵,手拿相機的我很不瀟灑的左移右挪,狼狽的緊抓住布椅前方的支柱,然後,總算可以慢慢踱步走進有雜亂腳蹄的小徑,深入蠻荒。

  居高臨下看駱駝的脖子,是一種新的視覺經驗,脖頸細長,分布著整齊的皺摺,一晃一搖輕步緩移,比騎馬多了一份從容與優雅。騎馬踱步前進是比較乾脆俐落,而駝鈴輕響,時光顯得特別飄緲悠長──

  緩緩步上一處沙坡後,哇──我目瞪口呆張嘴輕喊出聲,放眼望去,是金黃細沙日積月累,風吹捲揚沉澱塑形後,成就曲線飄逸優美起伏的沙丘。沙面波紋如浪,規則與不規則間是風力輕狂的刻痕記憶;銳角垂直或圓滑緩坡是自然的鬼斧神工,當下,我感動得眼眶濕潤,微顫欲淚。飄洋過海來到這裏,真正置身纏綿繾綣的詩意夢境,漂泊流浪的遐想場景得以實現,胸口竟竄動著一股暖流,多愁善感的我有了想詩的哽咽──

  我們匆匆地走過去,
  無數腳印駐足在世界裡,
  轉眼隨風飄去;
  我們匆匆地走過去,
  縱使叱吒風雲在天地間,
  轉眼蜉蟻逝去。
  往日雖已不見痕跡,
  卻烙在時間的永恆裡,
  生命總有意義,
  每個腳印皆隱藏著難忘回憶。

  感動的看著這片荒蕪的沙丘,滾滾黃沙塵煙漫漫,有著與世無爭的壯闊豪情。在灰冷的水泥城市叢林中生活久了,已經遺忘遼闊的幸福是什麼。令人著迷的沉靜,寸草不生的寂寥,漫無止境的深遠,渺無人蹤的沙丘,靜靜成了旅人的風景。

  放任駱駝緩緩自由行進,順著已經存在許久的蹄印痕跡踏步,我們在最高的沙丘上停止,舉目眺望志得意滿,頗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顧盼自得,正想要舉臂高歌,放聲呼喊笑傲江湖--駝工沒預警的讓駱駝分段跪蹲,第一段跪下的剎那,呃──讓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到喉嚨邊,也不是懼高症,是那自由落體般的感覺倏忽恐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鎮定的神情明白表示:我•嚇•呆•了。

  熾熱的陽光還烘烤著大地,遠方近處沒有其他人影。我童心忽起,直接脫掉汗濕的上衣,準備來場日光浴將皮膚均勻曬黑,卻惹得駝工狂笑不止,哇哩咧,是沒看過台灣的白斬雞嗎?

  金黃色的細沙非常柔軟而且潔淨,我受不了誘惑,翻找出相機包中放紙鈔的塑膠夾鍊袋,將大把的紙鈔另外藏放,再尋覓到一處特別乾淨,沒有被破壞痕跡的地方取沙入袋,那駝工見狀也過來幫忙,我有些不好意思,取走歸屬於公共的財產,做著沒有公德心遊客才會做的壞事──真正沙漠的沙對於沒有沙漠的台灣來說非常稀少珍貴,而且還是在『武裝地帶』取得,攜回台灣後分裝進小玻璃瓶,除了紀念也能當成禮物,還可以順便吹噓一下深入荒漠,探查戰火邊境的勇氣。

  人生難免挫折,日後裝進晶瑩剔透玻璃瓶的細沙放置於案頭,將會時時提醒我這段經歷──從開始時候愣頭愣腦的怯生生,到漸漸適應多變的異地風情,自在地融入當地的生活,用心體會所有的感官認知──我知道自己正在蛻變。過往年歲,我缺少的正是這些信心、毅力與勇氣。

  微風輕拂,沙塵揚揚,遠遠傳來了繁多龐雜的駝鈴混音,是結隊成團的遊客,三三兩兩或五六成群,彷彿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西邊的落日雲霞慢慢渲染成暈黃、赭紅、靛紫,萬丈霞光像迴光返照般亮眼四射,攝影者在沙丘間上下奔跑,追逐捕捉一天中最美的稍縱即逝的光線,夕陽的金光勾勒出讓人血脈賁張的剪影。看到一對情侶騎著駱駝經過,女生偎倚在男伴身上,為了構圖取景,我顧不得危險,從高處直接俯衝奔入沙丘底部,雙腳深陷軟沙後跌坐在地,就這樣按下快門。奮不顧身往往是因為對事物的熱情。
457804457800457802

  長日將盡,光影的流動漸漸虛無。

  沙丘上已經鬧熱滾滾,像所有的觀光熱區一樣。營火紛紛燃起,寶藍的天空星光燦爛,荒漠的夜晚是另一種風情的浪漫。

  天地蒼茫,遠方更加迷離。

  可見的近處是萬千集聚悠然覓食的鳥群,不遠的那邊,野狗和野牛各據一方,很遠很遠的那兒是剪影似的樹叢和三兩牧民的身影,隱現在輕薄的沙塵霧中。
457777

  清晨,嘉希沙湖畔(Garsisar Tank)已不寧靜,群鴉爭逐叫囂,鴿子麻雀忽忽滑翔過泛著粼粼金光的湖面,惹得上千上萬躲藏在湖底的土虱紛紛擾擾,有當地遊客或居民丟入吐司麵包,立刻激揚起陣陣騷動,水聲喧嘩,碗大的扁平土虱頭,顆顆張開著血盆大口,等候憐憫的賞賜,那萬頭竄動的恐怖畫面瞬時讓我打消了燉食的念頭。

  中國人愛吃,看到會動的東西就先想像在餐桌上的模樣,如果是珍饈美味,大概就會有一隻手從喉嚨裡面伸出來,同時唾液分泌旺盛,不由自主的要吞嚥一下,否則可能會被自己嘴饞的口水噎死。土虱是台灣鄉土小吃的食材,尤其野生的土虱更是稀少珍貴,滋補強壯兼養顏美容,所有的動物只要被貼上這個標籤,立刻瀕臨絕種。土虱是雜食性的水族,凶狠善鬥,大小通吃,這個湖有如此多的土虱,其他魚類恐怕早已滅絕。

  枯水期的嘉希沙湖水色濁渾,也許是沙漠中的人工水庫沒有水源可以灌注補充,也許是高溫烈陽迅速蒸發,滿是垃圾淤泥的湖底已經顯露,再經陽光曝曬後應該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不過,眼前展望遼闊,風向是往湖面那邊吹去;也有可能是我正在輕微流鼻水,竟然聞不到任何的穢氣異味。此刻我盤腿而坐,與當地人在湖畔的涼亭中爭得一席地位,地上的位置雖然骯髒污穢,明顯鳥屎斑斑,但我已經可以安然就座,自在接受那些人認同的眼光。

  沙漠中移動,衣服總是汗濕,夜班臥鋪火車上的冷氣超強,剛上車時貪圖涼快,總是倒頭就睡,等到寒氣讓人起雞皮疙瘩時,已經來不及添衣取暖,打噴嚏或流鼻水,頭昏或鼻塞,所有上呼吸道症狀通通出現,到站下車以後,接觸了燥熱的空氣,冷熱中和,舒服約半小時,然後,往往又是汗濕全身。旅行,除了因應外在環境的瞬息萬變,更要注意身體內在的感知覺受,乾溼冷熱之間,嚴厲考驗著旅人身體的耐受能力強度。

  面向湖水,我搓熱手指後在鼻翼兩側按摩,緩解流鼻水的不適症狀。永遠有著旺盛好奇心的印度人絕對不會讓人耳根清靜,我用翻譯機的單字回答他們的疑問,交淺不必言深,複雜的文法和深奧的句子說了也是白說,其實,早已經發現他們不一定想要知道什麼答案,就只是聊聊天,不讓嘴巴閒著而已。何況我是現場唯一的外國人,手上的翻譯機更讓他們覺得新奇,爭先恐後的輪流試玩,我不怕被搶,覺得人心應該沒有那麼惡劣,更何況,感覺這些人都是當地居民,樸真良善,防備的心也就沒有那麼強烈。就是盯著他們傳來遞去,像小孩拿到新奇玩具一樣的歡樂,然後,一位老者鄭重其事的雙手捧著交還給我時,我打從心底微笑出來,我知道我贏了,贏在對人性本善的信賴。

  印度人因為宗教信仰,幾乎半數以上素食,根據我的淺知,素食的人較少暴戾之氣,也較溫和善良,決不像我,動不動就耍個性鬧脾氣,吵著沒魚沒肉不想吃飯──所以,來印度後幾乎都是處於飢腸轆轆的狀態──聽說,理論上動物在瀕死時,體內可能立即產生無名毒素,人攝食以後會影響神經,干擾判斷能力,轉變行為理智;實際上……請原諒我只是道聽途說,轉述路邊社馬路消息而已。

  不過,正經來講,世界上主要宗教的教義都是勸人為善,而信仰虔誠的人堅信教義,遵守教規,深怕觸犯戒律,大抵不會為非作歹。短短幾天的相處,我觀察的心得是除了觀光景點的生意人外,一般印度居民皆是害羞靦腆,但不吝給旅人遊客方便與協助,人性溫暖,唯有深入當地生活的旅客方能感受覺知。而那些生意人也只是在商言商,能賺就賺,能撈多少算多少的心態,應該還不至於謀財害命。

  我真的已經不會擔心治安的問題,台灣的新聞動不動就是刀砍槍殺,搶劫鬥毆;按一聲喇叭就被行刑槍斃,看一眼就引來群體圍毆,血腥殘忍,屍橫街頭。比較起來,印度永不停絕的喇叭聲,沒完沒了的注視眼光,似乎就顯得溫溫吞吞,不夠刺激──

  看過最嚴重的事件就是在久德普火車站前,嘟嘟車因為卡位問題而互相對峙,那凶惡狠狠的嚴峻氣勢,加上密密麻麻圍觀群眾的鼓噪助陣,隱隱有一股殊死肉搏的場面即將爆發,我遠遠看著熱鬧,高高舉著相機,想像動刀動槍混亂之後,有人倒臥血泊死不瞑目的第一手新聞畫面--如果這樣,我將可以呼應傳聞,替印度貼上治安敗壞的標籤,而且有圖為證──可是,經過好久好久望眼欲穿的守候,凶惡狠狠終於疲累成了憤憤恨恨,戰況最激烈的程度就是打打嘴砲時的口沫橫飛,嚇得旁人紛紛躲閃流彈四射的口水,直到警察來了,立時一哄而散,兩個司機就撂下走著瞧的態勢各自離開。我愣在那裡,搔搔頭,意猶未盡──

  等火車的時間非常無聊,我會沒有目標的走逛閒晃,到處看看,找候車的家庭乘客拍照瞎扯或是到車站外面抽菸。弔詭的是,經過還不到一個小時,看見那兩個司機果然冤家路窄,又重逢在原來的地方,各自有位置可以停好車,正說說笑笑的聊天開講……我確定我沒看錯,真是見鬼。

  波瀾不興是旅人的期望,小風小浪是意料之外的調味,有驚無險是日後津津樂道的話題;我不是冷血,也沒有預設立場想要看到或遇上什麼特殊事件,最好就是平安順利走完行程,趕快飛奔回到井然有序的文明──印度是真的不可思議的混亂,沒有標準的時間觀念摧毀了我的準時規矩;嘈雜骯髒的環境消磨折騰著我的潔癖,唉,這些說起來都還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小事,最最重要也會讓我夢裡熱淚盈眶的是──印度三餐沒魚沒肉沒口感,沒葱沒蒜沒滋味,貪吃老饕如我,饞得快要崩潰。

  猛然狂響的嘩嘩水聲引起注意,又是千軍萬馬的饕餮爭先恐後的搶食場景。十幾個外國遊客來到湖邊,慷慨的買了許多吐司麵包,一字排開丟擲入湖,縷縷不絕的香味招惹來全體總動員般的土虱聚集,數量龐大,恐怖的多,水花四濺,女性遊客驚聲尖叫著跳離岸邊,狼狽笑鬧紛紛成了鏡頭下的趣味畫面。看那抖動觸鬚瘋狂張口拚命搶食而層層疊疊不惜推擠離水翻白肚腹的醜陋猙獰且蹦跳翻滾靈活亂竄滑溜發亮的褐黑軀體,我像讀到一段又臭又長的形容詞,無法呼吸喘不過氣,當下就要窒息似的毛骨悚然──

  時近中午,涼亭內的當地居民換來換去,都是陌生的臉孔,一樣靦腆的笑容,招呼問好的話語就那幾句,我講得越來越順口滑溜,反正最後招架不住,老話一句:「Sorry,I dont know English.」也是笑笑,就坐下來欣賞湖景,打發日頭赤炎炎的漫漫時光。

  假日喜歡獨自在台灣任何湖邊靜坐的我從未感覺寂寞,可以看著晃動起伏的水波整天而不厭煩,反正飽食終日,通常無所事事,眼觀鼻,鼻觀心……然而此時此刻,心看著胃腸在打架,沒命似的擂著轟轟然的戰鼓,咕嚕咕嚕的搖旗吶喊──搶錢、搶糧、搶娘們──不,應該鳴鼓申冤的哀哀求告。

  剩下兩個人,一個老者要求給根菸,火柴點燃後就靜靜的吞雲吐霧;年輕的帥哥哼著印度歌曲,還不錯聽,我取出手機要錄音,被他接去,單手握捧著手機像拿麥克風一樣,沙啞的嗓音,輕柔的曲調,讓人沉醉的那種深情,我靜靜的聽他哼著一曲又一曲,最終曲畢,我歡悅的鼓掌,主動拿台灣硬幣贈送回禮,他也欣然接受。

  而不知何時,那位老者和外國遊客都已經離去,剩下紛紛擾擾後的難得寧靜……我禮貌示意要回市區街上用餐後,他跟我同時站起來,以為也是要離開回家,毫無防備下就被他一把摟肩攫住,嘴巴竟然還逼近過來,含情默默深情款款依依不捨的說:

「Kiss goodbye!」
 「嗄--」

  嚇傻的我瞪大不敢置信的雙眼,立刻用力咬緊牙關,倒吸一口長氣,臉部因為拚命躲閃遠離而快要抽筋,還,還閉著眼睛咧!我像突然遇到瘟神似的驚慌失措,馬上惡狠狠地將他推離踹開,轉身用跑百米的速度飛奔而逃──跑了一百公尺以後回頭偷看,他還站在原地,曖昧的微笑揮手說再見,哇哩咧──幹在心裡口難開。

  獨自旅行,當然會幻想要來個艷遇,最好是美女,讓我無怨無悔地奉獻我那珍貴保留多年的第一次,異國之戀,至少,最低標準也要是個異性,怎麼可以被禽獸般的同性蹧蹋蹂躪,我,我是表現像個娘娘腔還是暴露了修長美腿,為什麼會引起獸慾?檢視自己,長褲雖然只用清水沖洗晾乾,卻是潔淨毫無破損;上衣為了讓皮膚曬黑而捲袖至肩,不可能從腋下窺視或穿幫走光露毛,就算沒有看到鏡子,也知道自己早已蓬頭垢面、神情懨懨,疲憊的身軀像遊魂似的空乏落魄,這樣形貌羸弱的憔悴病態,看了應該要萎縮回軟,怎還可能會有邪念?

  我不曾歧視同性戀,那是應該彼此尊重的個人性向選擇。我是憤恨那飢不擇食的嘴臉,挑人看對象的眼光都沒有,差點玷辱了我的清白,荒唐離譜、可恥可惡。
  
  人工湖泊的出入口是一段特殊的道路,中央用混凝土澆灌成車道,兩旁是砂岩石塊磚鋪設的人行路面,然後是金黃色砂岩塊的擋土牆,順著坡度堆砌成鋸齒狀,牆上等距離安置著齋沙默爾這個城市特有的金黃砂岩石塔,形制像日式庭園的石燈,有竿(燈柱)、中台(燃燒室底座)、火袋(燃燒室)、笠、以及最頂端的寶珠,這五大部分各代表一項宇宙的構成元素:天、風、火、水、地。其實,日式石燈的形狀是源自於印度佛塔,改良發揚後成了世人皆知的自家特色,來源卻被故意遺忘,日本真是令人讚嘆也無言以對。

  正午的陽光赤焰烤得我渾身燥熱,快要像奶油融化似的癱軟虛脫。一位病懨懨的老婆婆被放在推車上停在人行道,四個盤子大小厚重的車輪,乘載著木料板材拚接的簡陋平台,車後延伸著長長的鬆動手把,盲眼的老婆婆就被曝曬在那兒乞討,人來人往經過,個個無動於衷,我想把她推到陰涼處,才要動手,發覺也是聾啞的她竟哀哀揮手拒絕,我執意要做,發現車輪被鎖鍊卡死,因為無能為力而束手無策,唉,我放下一張紙鈔就離開──明明知道可能是欺騙;明明知道無濟於事,但那當下左右無人,眼前事實聾啞盲殘,看了就是於心不忍的鼻酸……

  市區街道就是菜市場,遠遠看到一個攤位上整齊擺滿了雞蛋,滿臉絡腮鬍的年輕人正在煎烙蛋餅,心隨境轉,興奮喜悅的我瘋狂奔向那裡,看他攪拌雞蛋麵粉和少的可憐的配味香料,我搔搔頭,難以想像那是什麼味道。靈光一現,先到隔壁蔬果攤購買紫紅色的洋蔥,再回來懇求拜託那個年輕人讓位,他雙手一攤站到旁邊,看著我的俐落快手將洋蔥切丁後大量倒進熱油鍋翻炒,再加入原有的馬鈴薯丁和青椒丁攪拌混合,然後攤開,倒入打了三顆蛋的麵粉蛋液,再灑進鹽巴和胡椒粉──翻面後看到焦赤金黃的煎蛋顏色,噴香撲鼻,當兵前曾經當過三年餐廳廚師的我吞嚥著口水,總算可以吃到朝思暮想的熟悉美味,那份感動竟然可以讓人想要痛哭流涕。

  他過來接手,示意我去後面的椅子那兒等待,我喜孜孜的搓搓手,嘴饞的伸舌舔唇,看著他熟練的舉起平底鍋,隨手拿了撕好的報紙鋪放在不銹鋼盤子上,再把我的美味蛋餅以來不及阻止的快速,啊,倒在上面,唉──唷!

  雙手捧著熱呼呼的不銹鋼盤,我怔怔地檢視那張油墨沾手還有灰塵的報紙,理智評估「火山爆發」和「毒發身亡」的可能機率;已經不流鼻水的鼻子特別敏感,嗅聞到那片洋蔥煎蛋的濃郁焦香,飢餓在我體內大鬧天宮般的撒野作亂,揪心扯胃牽腸拖肚,俘虜人質似的要脅我投降,天人交戰,頻頻內訌,被圍攻的理智寡不敵眾,被打成蜂窩樣的頹然倒臥沙場,臨死前還用幽怨的眼神,瞪著看因為葱甜蛋香而滿嘴油光的我……

  囫圇吞嚥飽食後,我用尾指剔一剔牙,像處理齒縫中的菜屑殘渣一樣,隨手輕輕彈掉理智的屍體,暫時鎮壓住飢餓那一生一世永遠不散的陰魂,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呃,五臟六腑謝主隆恩,總算願意服服貼貼的各安其位。

  我找不到水清洗油膩的左手,還看到那個年輕人收回空盤時,順手將報紙揉成團在盤面楷擦兩三下後丟棄,沒清洗的盤子又放回去原來的地方,那堆似乎千萬年未曾清洗過的不銹鋼盤,明明光亮,卻可能隱藏著數不盡的手印指痕、口水細沫、沙粉灰塵、細菌病毒……我暗暗吐舌,噁心作嘔,死不瞑目的理智像殭屍一樣又跳起來說:「看吧,看吧,你等著「火山爆發」吧!」快要發瘋的我立即咬牙切齒,迴光反照的理智終於粉身碎骨。

  還幸災樂禍咧!中國人是銅腸鐵胃,生吞活剝外加吸血啃骨,野味現撈還要鮮猛活跳,除了滿足味蕾口感也有生龍活虎的暗示;還有那些油條鐵蛋滷肉臭豆腐,生意最好的一定是「千年不換油,萬年不洗鍋」的老店,那不是髒,而是可以用來標榜廣告的多年功力焠鍊的精華──老油炸來香脆,老鍋滷來美味──批評者都是不懂吃食藝術的門外漢,看那些新油新鍋的店家總是門可羅雀就要知道閉嘴。身為傳承「食腐吃臭」美食傳統的炎黃子孫,應該驕傲幸福的我拉拉雜雜牽拖一堆之後,終於找到了藉口安慰自己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飽食後昏沉或是中了暑熱,慵懶的我隨意漫步街頭,當地人都躲在涼蔭處休息聊天,我走回附近不遠處的旅店,倒頭就睡。

  
  齋沙默爾城堡(Jaisalmer Fort)矗立在黃色砂岩山上,乍看之下並不壯觀,沒有城堡該有的懾人氣勢,基座佈滿砂礫亂石,自然順成錐型火山口般的坡度,荒草離離,彷若廢墟一般。而且所有的建築構造應該都是使用同樣的材質堆砌,遠遠望去,內部的樓房與最外圍的城垛以及岩山和沙漠幾乎融合為一體,看不出顯明強烈的個性與特徵。千百年前是就地取材興建,時至今日,若以軍事戰略角度重新思考,城堡可以融入週遭的自然景觀與色彩,避免成為突兀顯眼的空襲目標就是最佳的隱蔽,畢竟,這裡距離巴基斯坦的邊界只有100公里。

  毫不起眼的城堡外觀讓我意興闌珊,知道可以免費進出,但還沒有想要入內參觀。人口不多的小城鎮環繞著城堡發展,由於位處沙漠邊陲,確實有著其他城市無可比擬的迷人風情;除了深入沙漠的探險行程,其餘時間,我皆在小鎮中穿街越巷,漫無目標的晃蕩閒逛,好奇窺視探看當地人家的日常生活,自在地與居民簡單招呼和哈啦,印度人天生聰慧熱情,印度人天性靦腆害羞,這樣矛盾的形容並非弄虛作假的偽裝,簡單的說就是「悶騷」。最容易也最理想的溝通語言就是攝影,分享即時影像後往往賓主盡歡;我喜歡那種與當地居民互動的樂趣,並不在乎景點的參觀數量與戰績,可有可無的行程讓我悠閒從容,絕非走馬看花的旅行團可以體會與想像。

  陽光明亮的早晨,在蛋餅攤吃早餐時,恍然看見每棟房宅似乎都散發著金黃的耀眼光芒,「黃金城市」美名果然不虛。年輕老闆看到我就要大喊:「Hi,My brother!」我知道那樣的眉開眼笑是在跟我的錢打招呼,因為當地沒有人會一次吃三顆雞蛋。嘴饞的慾望讓我不怕膽固醇可能爆血管的風險,對於老饕而言,飢餓簡直是生不如死。印度人非常聰明,簡單的料理方式一學就會,我只要坐在椅子上等待,就會有味美的蛋餅可以享用。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城市,悠閒得神采奕奕。

  看見一羣金髮碧眼雪白皮膚的遊客迤邐往城堡方向而去,倦倦慵懶的腳步似乎完全提不起勁,是旅途勞累還是水土不服,或是厭煩了一路所見所聞就是骯髒與惡臭、哀求與乞討、死纒與活賴?文明社會中人與人保持距離的習慣,在印度,很容易就被天翻地覆的打破。無法投入的人心生厭惡,難堪著自我高傲的困窘,深陷於進退兩難的委屈;放得開的人融入那種親密感,莫名其妙會有一股熱血衝動,人與人的差異被弭平,減輕了個人的罪惡與羞恥感,彼此區隔的角色和階級領域完全消失以後,內心的壓抑也得到了釋放──

  飽餐之後才去追趕他們的隊伍,反正不遠,市集距離城堡不過幾百公尺,來來回回那麼多次,從早到晚閒坐在路邊聊天的居民開始會主動招呼,遠遠的就聽到有人在喊:『Yoshida.』或是『Taiwan.』雖然我總是搞不清楚誰是誰,但也無傷大雅,他們對眼拙的旅人過客有著無所謂和不在乎的寬容。

  轉進城堡大門時我就開始張口驚歎,意外愕然的發現那些繁複精細的浮雕圖紋,竟是達到了非常嚇人的細膩程度,城堡裡頭屹立著許多讓我目眩神迷的華麗建築,而且是一般的民宅,並非屬於籓王或是政府的財產,眾多平民日常生活起居其中,讓城堡成為有生命的活古蹟。這裡的樓房住宅多半是金黃色砂岩磚石構造砌成,傳統的哈維里(Haveli)建築更是典範,哈維里是指當地的仕紳權貴所建造的豪宅,許多窗台牆壁都雕刻了十分繁複細緻的花紋,多半由最優秀的工匠極盡奢華之能事雕琢,令人讚嘆。
457808
  聽說哈維里(Haveli)一字源自波斯,意為「風屋」,因為屋舍房宅裝飾著許多格子狀的石雕窗戶,可以讓風自由進出。大部分的宅邸都有高高的柱基,而且一樓不會有任何房間,大多用來當儲藏室,現在有的則是改裝成販賣紀念品的商店,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民宿旅店。

  城堡的主要廣場上曾經舉行過三次壯烈的陪葬儀式,對於當時的皇室婦女來說,如果她們的丈夫戰死沙場,為了榮耀,她們也必須從城牆跳入廣場燃燒的火堆中陪葬而非苟活。我並未聘請當地的導遊導覽,而是亦步依亦趨跟著其他旅行團,只為了不讓自己在迷宮似的巷弄中落單,順便從導遊的單字中對照自己攜帶的資料,捕風捉影猜測大概的意含。

  皇宮博物館、耆那教寺廟以及需要購買門票的宅邸皆讓我止步,沒有中文的語音導覽對我毫無助益。而建築的本質通常一樣,只是形式和裝飾的巧妙各有不同,精緻華美繁複細膩,換句話說:讓人眼花撩亂,看多了總會麻木甚至厭煩。

  我冒險獨自尋到外圍的城垛邊俯瞰眺望,厚度約80公分的城牆上有一處約兩公尺半寬的凹槽,坐椅似的表面異常光滑,城牆內植有一顆傘型的大樹,寬廣的樹蔭下涼風不斷吹拂,毫無遮擋的視野非常遼闊,低矮的民房櫛比鱗次或斑斑點點的散置在叢叢綠意的沙漠中。我安坐在那兒,看著渺遠的地平線,享受微風的撫慰或感受到瞬間強風的猛烈,有些恍惚。

  回程在城堡的大門邊遇上一個聾啞的少年修鞋匠攔路,苦苦哀求死纏活賴,永不放棄似的貼身緊黏,我轉身迎面狠狠瞪視著他,煩躁的脾氣蓄勢正要發作,重重的深吸口氣--呼氣之後心一軟,就在城門邊的矮牆上坐了下來。他興奮地脫下我的運動休閒鞋,咿咿呀呀指著脫膠的開口部位,熟練的抹入強力膠,再穿針引線緊緊縫合,細心的他搜尋著鞋底的各處破綻,精湛的手技是令我佩服的細膩,這中間詢問他價錢,都是咿咿嗚嗚的答案,想想反正印度人工便宜,可憐他是聾啞,鼓勵他能自力更生,沒必要小家子氣。

  什麼!300盧比──

  我看著筆記本上他寫的價格而驚跳起來,開,開什麼玩笑,我住的旅店一晚也是300盧比,節食枵腹的一餐不超過50盧比,我用力畫掉300,填寫上100的數字,覺得已經非常仁慈慷慨。他不肯,磨磨蹭蹭的哀哀要求,我斷然堅拒,決不能讓他誤以為遊客都是腰纏萬貫的肥羊,此例一開,會害死緊接而來的背包客,我坐在原地粗聲粗氣地呼吸,狠狠的嗔目怒視,沒想到看似單純的他竟是張開大口的貪婪獅子,同情心反轉成憤恨心,決意要跟他周旋到底。

  他咿咿喔喔地拉扯我的衣袖,我撥開,再來,再撥開,煩了,起身就在原地打轉,我用華語發洩我的不滿,他咿咿喔喔;我用英語說NO,他咿咿喔喔,圍觀的人牆越來越厚,沒有人要伸出援手或是幫忙排解,就只是看著熱鬧。我們被包圍在中間,這樣下去對我非常不利,若有同黨還是扒竊趁亂下手,後果不堪設想。我趕緊收起相機,拉緊相機包的所有拉鍊,接著像發怒的刺蝟一樣不停的揮舞手腳,粗暴地將越縮越小的人牆推擠趕開,總算,覰到巡邏的警察身影,快要累死的我高聲狂呼:「Help, Help me──」

  兩位警察攜著警棍趾高氣揚的過來,人牆瞬間瓦解,散開到比較安全的距離繼續圍觀,少年看見警察立即驚慌得雙手抱腳蹲下,畏縮成團。我憤憤的比手畫腳,筆談、翻譯機全派上用場,只希望警察主持公道,讓我可以脫身就好。

  比較年輕的警察或許真的搞懂了事件的經過,也應該明白我只是要求合理的價格,不願意節外生枝,更不想去參觀警察局。老警察看樣子似懂非懂還是有聽沒有懂,一聲不響沒預警,掄起警棍對著那少年劈頭劈腦就是亂打狠揍,我驚駭莫名,下意識的出聲狂喊:

  「NO──STOP!STOP!」邊說還邊出手去阻止亂棍。
  「XXXX……」老警察用印度話咆哮,看似正義,更像是在發洩什麼似的粗暴。
  「NO,NO,NO,STOP!STOP!不要打了──」

  我阻止、我懇求,沒料到警察會打人,腦海一片混亂,完全慌了手腳。手臂突然也挨了一記悶棍,痛得讓我狂吼出聲:「喔──雪特。」

  年輕的警察見狀立刻攔阻。老警察打到我也嚇了一跳,馬上停手並且說:「Sorry!XXXX……」

  「我聽嘸啦,我──」我指著老警察的鼻子,暴跳如雷似的狂喊:「我要去告你,警察怎麼可以亂打人!XXOO!」管他懂不懂,母語罵人就是比較順口。

  「Oh!Sorry!XXXX……」兩個警察邊說著,邊嘟囔著,惹了禍也像沒事人一樣,竟然轉身就走開。

  我眼睜睜的呆在原地,用力搓揉挨了悶棍的右臂,真的痛到飆淚──警察怎麼可以亂打人!在標榜人權的台灣,這種行為會被告到撤職查辦,嚴重的話甚至要論罪處刑。在印度,咦,圍觀群眾那麼多,竟然沒有人挺身而出,也好像很理所當然、見怪不怪似的袖手旁觀,我冷眼瞪視那些人,滿腔怒火無處發洩──

  轉過身去關心那位從頭到尾馴順挨打的少年,還是兩手抱腳蹲在原地,明明是眼眶含淚,想必真的痛徹心扉,看到的卻是木然的神情。

  「Sorry!I dont konw──」我吶吶的說:「我不知道會這樣,真的,非常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誠摯的語氣可以表達真情,縱使聽不懂,也能感受。

  暗暗掏出了三張紙鈔,我蹲下來塞進他拚命發抖的掌心,真的很痛,痛到讓人顫抖的痛,全身發抖的我緊握著他發抖的手,滿懷歉意的說:「Sorry!I dont konw──」

  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氣忿難平,怒怨難消,卻只能徒呼負負,感嘆無奈。這是什麼社會,如此倒行逆施,如此殘暴野蠻,粗魯無序、囂張離譜,讓人進退兩難,令人心寒意冷,使人筋疲力盡,唉──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傍晚,我疲累虛脫的隨地坐在月台上,已經習慣了好奇注視,已經習慣了打探問候,更不再害怕圍觀騷擾。我像個當地人一樣,自在的找牆角尿尿,自在的席地而坐,自在的對任何醜惡視而不見,就是那種心寒意冷的無動於衷。

  長時間的旅行讓旅人對日期的概念有些模糊,日子天數已經不再重要,日記中持續增加的數字也變得毫無意義,跟著感覺走,日出日落會告訴我時間的經過。在清晨與傍晚時分,還是去了距離旅店只有一公里的嘉希沙湖畔徘徊、靜坐,最美的夕陽光景豐富了旅人的記憶,讓我不懼怕那個男人的騷擾,只要不理會不落單,大庭廣眾之下並無危險。

  我想,我非常喜愛這個小城的風情樣貌,沒有大城市的熱鬧繁華,卻有種我一直在尋找的與世無爭的寧靜與恬逸,若不是發生少年修鞋匠的事件,讓我震驚難過與不安,也許我會繼續多住幾天。

  齋沙默爾是終點也是起點,火車進站,下車的乘客不多,等待上車的旅客卻是雜沓擁擠。我將車班資訊用奇異筆寫在掌心,逢人就問;實體車票則放在相機包裡,避免遺失或被搶。依然謹慎小心翼翼,不想造成任何困擾或遺憾。長長的火車毫無編排秩序,總是要讓人看的眼花撩亂,找的心急慌張,尤其越接近發車時間,終於找到車廂卻尋不著自己的名字更是令人驚愕,瀕臨崩潰的我轉身衝去站長室,哇啦哇啦急得快要發瘋,那站長慢條斯里的拿著我的3A車票對照著厚厚的乘客名單,沒有,沒有,他也疑惑的將名單翻來覆去,我的心涼了半截,眼看火車已經即將起動,急得讓我想要直接翻桌──

  「OK!High class!」站長終於放棄似的在我的車票上塗改。
  「What?」不懂意思的我驚訝的問。
  「2A--GO,GO!」他把寫了數字的車票還我,揮手趕我去追火車。

  High class是什麼意思,我邊奔跑邊納悶,就那麼剛好,面前正在緩慢移動的車廂號碼跟我車票上的一樣,不假思索先上再說。

  咦?是2A冷氣臥鋪車廂,年長的乘客穿著乾淨體面,舉止從容,女士的裝扮更是貴氣。我遲疑著,帶點猶豫又帶著自慚形穢的不安,畏畏怯怯的東張西望找到座位,對面是一個印度年輕人,正悠閒的用「唉鳳」的耳機聽音樂,眼神打過招呼以後,我窩進自己的座位,覺得忐忑,更擔心要補的價差可能是天文數字。不過,反應快速的我立即情真意切的開始想要耍賴,這是站長主動給的座位,並非我的要求,萬一真的不行,回到3A車廂倒也可以,這裡對我而言太過奢侈了。
457782

  寬敞的車廂內乘客不多,都是老成持重般的靜默,完全聽不到印度人慣有的叫囂喧嘩,除了列車行進時單調的「匡郎、匡郎」聲,就是讓人不自在不習慣的寧靜。偶爾眼神接觸時的微笑是應酬式的客氣,那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隱隱含藏著瞧不起人的傲慢,自尊著金錢堆砌出來的高傲。衡情論勢,他們應該會害怕並且更要防備神情憔悴,穿著拉塌不成體統的我,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單身背包客總是詭異,必須提高警覺小心防範。目測我應該是整個車廂最窮的人,想通之後,暗自好笑,主客易位,情勢逆轉,讓他們去擔驚害怕,而我總算可以安然自在,放肆隨意的躺臥下來。

  查票員過來驗票,我盤算著要用哀求乞憐還是裝瘋賣傻,反正就是不要離開,印度人的那些招式我已經學會,厚著臉皮死纏活賴,看他能拿我怎麼辦。衣冠楚楚的查票員來回對照著手上的乘客名單,有些遲疑,抬眼看見滿臉陽光燦爛微笑的我,有些猶豫,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內心戲很難淋漓盡致,不如耍刀弄劍來得痛快,性急的我按奈不住正要起乩發作,他牽牽嘴角,在我的車票上塗畫了記號後就交還給我,終究什麼也沒有說,然後轉身離開。

  我還是有些恍惚回不過神,猜測High class的意思可能是升等,而且不用補票,那麼所以就是──免費升等!天哪,我又不是什麼大官,更沒有拉七雜八的裙帶關係,甚至從來都沒有找到「後門」,為什麼可以免費升等?為什麼可以享受禮遇?哈哈哈──管他的咧,我在心裏拍手鼓掌放煙火,偷笑竊笑心底狂笑,躺在臥鋪上像個孩子似的快樂,興奮得想要灑花繞圈手舞足蹈。

  這是仁慈慷慨的齋沙默爾送我的禮物還是補償?我下意識地揉一揉烏青瘀血的右臂,用力壓還會痛到咬牙切齒,大概是傷到了筋骨,印度沒有國術館可以治療這種跌打損傷,細皮嫩肉的我只好忍耐上背包時撕心扯肺那樣的痛。肉體的傷經過時間的治療就會痊癒,而心痛也會結疤,但是會留下永難抹滅的痕跡,一輩子輕輕淡淡似有若無的撩撥著記憶。

  列車一站一站的暫停,停留的時間無法捉摸,許多乘客會下車在附近伸展手腳透透氣,我裹著毛披肩,舒服得滿足傻笑,慵懶得不想動彈。齋沙默爾距離捷布(Jaipur)613公里,旅程時間預計12個小時,天啊,請讓這班車盡量Delay,管它地老天荒還是海枯石爛,再怎麼樣漫長我都可以接受,難得搭上2A車廂,臥鋪厚軟乾淨,冷氣強冷到讓玻璃起霧,寒氣逼人沒有關係,我拿出睡袋加上毛披肩,舒舒服服的休養生息。聽說印度火車的誤點率高的離譜,我應該不用擔心會準時,但我仍然誠誠懇懇的祈求,反反覆覆的默禱:拜託,拜託,請讓這班車天長地久的Delay──

下一站~~捷布(Jaipur)待續
走了就別後悔
等了好久
終於出第二集了
寫的很好噢
只有作業對我不離不棄
噢 ............... 總算等到你的第二集了.............. 期盼了好久 ...............

沙漠那趟旅程單看文字和照片已經令人神往, 讓坐在辦公室的我魂飛九天開外的印度沙漠去了 ....... (嘻嘻, 但我本來就不見得專注~)

少年鞋匠那事兒確實讓人痛心, 想必你那內疚的感覺到今天還是難免惴惴不安吧! 那不是你的錯, 也不是他的錯 ........ 至於警察 ........ 我會希望他其實是領略錯了你的意思才對他施以暴刑吧 ............. 那事兒給我的感想是, 或許生活的基本根本難以滿足, 既然如此, 實在明白 "文明" 對他們是何等的遙遠了.

"背包遊印度(二)" 的經歷確實落差超大的 .......... 起首是戰地驚雲, 下來卻是夕陽無限好的駱駝之旅 ........ 一會兒是悠閒的休息, 怎料卻是同志豔遇記 ............ 接著是對人性發人心省的少年鞋匠 .......... 還好, 結尾是 "升等" 的優待。 幸好~ 我沒有心臟病! (嘻!) :-P

看過 "背包遊印度(二)", 令我更期待 "背包遊印度(三)" 呢! 謝謝分享!
巭孬嫑混
真心感謝鼓勵!!

我想的速度比我打字的龜速快多了:-)
我會趕快加油~~

語言溝通困難會產生的誤解不只這樁,
多希望看到的棧友們利用機會好好教育下一代的語文能力~~

下個城市也是因為語言誤解或無法溝通而:\'(

(因為我已經平安歸來,那些都變成了很深的記憶......)

好想念印度喔!!!
檸檬味の妹紙
我就很佩服您的勇氣及記憶
如果是我
早就忘光了當時的情景
或許正是語言的隔閡
才讓您的記憶更加深刻
加油
期待續集
瘋人院裡瘋人怨
這篇遊記真令人震驚一下,還好你平安歸來.
如果不是走過這趟旅程,可能永遠不知自己的極限及一些不為人知的事.

期待你的分享,真的寫的很讚!!
酷到爆炸
您的文筆令人心神嚮往,好期待下一集。
哥想發光卻沒錢交電費
喑啞少年的故事好讓人覺得苦悶..
明明就是他先獅子大開口,但是到最後卻讓身為台灣人總有顆溫暖的心的我們不自覺認為害慘了他...
我在泰姬瑪哈遇過警察為了趕纏著我們的小販,用長木棍一棍打在小販屁股上~還有阿姆利則警察為了趕走擋路的三輪車伕就動手旋開三輪車的車輪放氣,然後棍子無情地一棍棍落在車夫身上...幾幕都看得我們心驚膽跳又不捨,不過印度人自己倒是像沒事一樣~
也許這就是印度自己獨特的味道吧....
i miss india too~
狗啃人心
感謝分享.
開著拖拉機追趕時光的腳步
謝謝分享...我每天都在等您的大作....感恩!!
給你一個.....贊 !!
夢裡夢外都是他
很精彩的印度遊記,期待你的第三篇,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