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的喜瑪拉雅山 - 平流層下的生死

七分醉三分醒
雲端的喜瑪拉雅山


往 Dingboche 途中, 鉛雲下的喜瑪拉雅山

攜帶到了喜瑪拉雅山遠足的書藉, 夾雜了其他人的人和事, 內裏充斥着感人至深, 看得人熱淚盈眶的回憶敘述, 往往成為我打發冗冗長夜那無聊及失眠時光的好良伴。 獨個兒遠足, 不着於人的行程, 我有着更多餘裕去咀嚼細味這一一令我不能釋懷的事與跡。 珠峰的南麓, 魚尾峰下迂迴的山徑, 原來除了常人的足跡外, 還紀錄了那一般人鮮為留意的汗與淚, 失意與挫折, 不屈與沉着。 高山的名氣, 吸引動機不同的攀山者雲集於此, 在不到平方數公里內, 要突然面對了人生所不能迴避的生離死別。 身臨群山起伏的舞台, 能呼吸與演譯那生命光輝事跡者同樣的空氣, 一同耳聞目睹山中的種種, 瑣碎的衣食往行, 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因此有別於其他的旅遊文章, 這裏只紀錄了我數年間隻身前往尼泊爾遠足的一點事和隨想, 有些更與旅遊可能風馬牛不相及, 次序亦有點七顛八倒。 和我之前初試啼聲, 撰寫中南美旅遊的文章 (https://www.backpackers.com.tw/forum/showthread.php?t=565416), 風格便迴然不同 - 不再拘謹於每日行程, 風景描述等等連我也覺得累贅的文字, 不竟一幀好相片, 總是勝過千言萬語。 另外, 我也並不多費文墨着筆於行程膳食或交通住宿等安排, 不竟這種種有如白雲蒼狗, 着墨之時也早已過時了, 這些細節, 還倒不如隨機應變來得好或參考如我一貫用開的 Lonely Planet 書藉來得准確 - 我唯一的忠告是: 請儘量避免書中推介的住宿地方, 只要多行數步, 從來都有更好的選擇, 這是無論我在北美, 中美, 南美, 歐洲累試不爽的經驗之談。 羊群効應, 從來只會肥了一些經營者。 況且令多些人受惠, 始終對當地的經濟比較好, 你也樂意罷 ?

除了珠峰, 我也到了魚尾峰一帶遠足, 兩者都分別在秋末和春初各一次, 好好感受山中不同季節的景色。 兩次重遊, 都分別行了差不多四百多公里。 孓然一身, 落得逍遙自在, 背着不到十五公斤的背囊行李, 相機和腳架, 一邊拍攝, 一邊細味山中的生活點滴, 人情風俗, 邊走邊看, 寫意自在。 不過有幾次竟如小孩子般, 和沿途遇到的遠足人士互較腳勁, 一決高下, 倒錯過了一些機會和怡人的風景, 想來實屬失策。
從基地營遠眺魚尾峰

文中採用的資料, 大多是我的回憶和推想, 數年下來, 難免有錯, 如有讀者有新近翻閱那些相關的書藉著作, 覺得本文與記載有多少出入, 務請多多包涵。 如果有可能, 我亦嘗試按插圖片加以點綴, 務求能做到圖文並茂, 表達自已拙於言詞想表達的一些情節和意思。 除了一般的相片或龐大到用數百張照片合成的廣角圖片外, 文中亦有採用 360° 全觀景的攝影手法去塑造我所身歷的景象, 如有興趣者, 可以點擊一看, 試試如置身其中的感覺。

新近採用的蘋果電腦, 內附的中文輸入系統簡單易用, 重燃我用中文寫作的興趣。 較諸那令人可惱可恨的手寫板, 蘋果筆記本電腦提供的 Multi-Touch Trackpad 更加操作容易和方便。 對前者不無詛語人士, 不彷一試。

始終不執筆久矣, 文中行文之處可能夾雜不順暢的英文文法, 不過我相信較諸之前的拙作, 文筆多少也有點改善了。 不竟用手寫笨拙的輸入方法, 加上執筆忘字, 要轉折利用同音字或英文翻譯來查證, 費時失事, 速度難免緩慢。 有時因為一字之埶着, 竟弄得文思之中斷, 更加令行文難產, 總之事倍功半, 此次的文字乃差不多累積數星期的努力才能完成, 以後會隨時更新, 不便之處, 務請多多原諒。
珠峰的路線

第一章

平流層下的生死

「吾愛, 請您睡好, 不要太過掛心了。」

給干擾弄得含糊不清的囑咐, 片片數語, 卻包含著最真緻的思念, 無盡的關懷。 簡單數字, 綿綿的愛意, 沉重得令那一手按著對講機緊壓著電話筒一端的她也心如鉛錘, 淚往眼中淌; 不過, 她只能沉默, 因為, 作為基地營的主管, 她的職責只餘下轉遞這最後的話別而己, 儘管她也是這惜別者的摰友, 老拍檔。

大氣微弱的振動由對講機傳到她手中的電話, 輾轉再化成電波透過衛星傳送到另一時空。 一樣的天空, 也正好是寒冷深邃的黑夜, 在差不多一萬二千多公里外的南半球, 電話響起, 接聴的一方, 忐忑不安。 那熟悉的聲音, 溫柔的語氣, 是一個昂藏六尺, 正值盛年的漢子的肺腑之言, 因為到了這落幕的一刻, 在璀璨的星光下, 身處世界之巔旁, 在夜幕擁抱中, 無助地看著生命的流失, 此前的營營碌碌, 雄心壯志, 什麼同儕的讚美, 仰慕, 原來都不及這枕畔人溫柔髮絲的撫弄, 跌宕有序的呼吸, 滿足的笑靨, 那麼可愛, 那麼有意義, 最終牽縈掛心的原來只有她。 變黑壞死了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啟着了對講機的開關, 他要把握機會, 在風雪聲稍竭之間, 電池還沒消耗完時, 去安慰他的至愛 …… 哽咽的她, 還來不及收拾心情, 掛在喉中的說話還來不及組織, 通話卻倏然而斷, 聽筒只剩下沙沙之聲 ……

同一時空, 在差不多一百米山崖下的一小片積雪及膝的山岰上, 命懸一線的還有兩名登山者。 雖然近在咫尺, 他們的結局卻大相徑庭。

擁有超過六尺壯碩身軀的他, 高鼻俊目, 如雕刻一樣的輪廓, 分明的下顎, 一頭濃密的金髮, 那不時展現自信的笑容, 再配合他那風趣幽默的談吐, 平易近人的個性, 活脫脫便是好來塢摘下來的男性典範 - 他從來便是眾人的注目焦點。 剌寒的折磨, 才不過一日一夜, 他己經面目全非了。

凜烈的勁風, 呼嘯而過。 如果世上真有地獄的寒風, 那麼此時更應是死神鼻孔下直呼出來的寒氣了 — 那是差不多零下七十多度蝕肉切骨的寒冷, 無孔不入。 沾滿了汗水的皮膚, 才剛脫下手套, 表皮潤澤的角質層瞬間便己經乾癟下來。 水份, 生命必不可缺的要素剎那間便蒸發而去; 餘下的也逐漸結成微細的冰粒結晶, 像一層薄霜似地塗在皮膚上。 鎖不往水份的皮膚, 熱能迅速地流失, 暴露於外的肌膚, 剎那間便變得僵硬, 表皮、 真皮、 皮下脂肪、 筋膜、 肌肉、 骨膜、 骨質、 骨髓, 莫不被寒冷逐一侵入。 構築身體的主要組織 — 結蹄組織內的水份慢慢遇寒凝結成冰, 液態流動的水份慢慢被抽乾, 細胞內外的電解質逐步提高, 防礙細胞正常的功用及賴以維生的總總生物化學反應活動。 充斥微細冰粒的組織, 微絲血管先受擠壓扭曲破壞, 水份外溢, 稠了的血液便流得更慢, 跟著較大的血管也受到波及影響, 管壁的血凝基制因而啟動, 血便流通不了。 為了減少熱量的流失, 主血管開始收縮, 血液更加減小流向受寒的地方, 缺少了血液的供應, 組織就算挺過來, 也抵不住低溫帶來膨脹的冰粒所折磨, 當細胞內的水份也凝結成冰時, 細胞的內部結耩亦宣告徹底地受破壞了, 自我修補的機制也就消失殆盡。 持續的寒冷, 一小片缺血性壞死繼而變成大片壞死, 由外而內, 範圍逐漸擴大, 直至蔓延至整個肢體。

這時在缺氧低溫下半昏迷的他, 四肢, 耳朵, 鼻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凍傷, 有些甚至已經壞死了。 受破壞了的紅血球細胞, 內裏的鐵質溢出來後, 受不同程度的氧化及細菌硫化的作用, 使組織呈現不一的褚紅及黑色,與週遭如白瓷般的凍傷地方更加顯得涇渭分明了。

此前他為了隊伍接二連三的事故, 不得已曾在短時間內上山下山多次, 又要掛心那飛回首都醫治肺水腫的挑夫, 疲於奔命的他更要爲一波三折的進度煩惱, 心力交悴加上體力透支, 身體狀態便如黃台之瓜。 其實他下降的體力在第三營時已略有蛛絲馬跡, 直至到第四營時, 其嚴重性才開始逐步浮現出來 — 明顯慢下來的步伐, 遠較先前緩慢遲鈍的反應等等。 不過作為隊伍的首領, 士氣信心的源頭, 他可不能輕言退下; 加上他是登山老手, 曾成功在無氧氣協助下登上了世界之巔第一及第二峰, 他自信此行亦不能例外, 更加不會受高山症所侵襲。 但事與願違, 在回程倒下前還神明清澈之時, 他只能喃喃敦促同伴要棄他保命而去 ......

他不是世界有名的攀山者, 起碼在國外他不是。 不過和其他同道一樣, 他也有攀上第一峰的雄心壯志。 同行的隊員只餘下他孤伶一個, 之前陸逐退出了的, 不幸昨天在第三營剛失足遇難的, 惡耗接踵而來, 打擊再大也消磨不了他登頂的意志。 陰差陽錯, 在大自然可驚可怖的威力下, 他和相距咫尺, 名氣響亮的同道亦一同被困於此, 匐伏茍喘在此鳥不能渡之地, 猶幸先前多穿了一套厚重的羽絨外套, 冗腫累贅, 行動雖較別人顯得更加笨拙, 此時倒派上用塲, 他終究比別人多了一絲溫暖, 不過無可倖免, 四肢多少也遭到了凍傷, 並有壞死的徵狀 ......

下午突如奇來的暴風雪, 影響了來自世界各地, 因緣際會而聚集於此的攀山者。 在平流層下, 八千米上, 被困者其實不止他們三人, 不幸地, 另外兩人捱不過來, 早已經遇難, 遺體也給夾雜著冰雪呼嘯, 時速高達一百二十多公里的暴風颳到山下去了, 再尋回的機會相信已是十分渺茫。 同一時間, 較少為人報導的的一支印度攀山隊伍, 從西藏一面登頂亦不能倖免於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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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米下的山峽, 呼嘯的風雪中, 相同的戲碼也正在上演, 不過遇險的是那一批比他們較早下山或放棄登頂的同伴。 步履蹣跚, 神志已經半迷糊, 放眼只是白茫茫一片, 不辦東西, 在缺氧的空氣下, 能挺至此已是難能可貴, 太累了, 他們不禁倒作一團 ......
風雪下的衆人 (from Google)

這夜很長很長, 風聲很大很大, 山下基地營的眾人, 儘管憂心重重, 卻是束手無策, 只能望天打掛, 奢望奇蹟的出現, 山上同伴的無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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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已不是這一天了。 其實在海拔四千多米的 Dingboche 時, 我已經和 Hypnos (希臘神話掌管睡眠的神氐) 緣慳一面了。 沒有頭痛, 沒有氣促, 早上還是滿精神抖數, 步履矯健, 就算長途步行了一整天, 算來應該身體疲乏, 晚飯後躺下來就是不能入睡。 乾瞪着眼, 輾轉翻側, 倒不如挑燈夜讀。

把緊貼在額上的頭燈稍稍撥弄, 頭屑便如柳絮風起, 撒得眼前光影散亂。 手中的書本封皮早已經給屈摺得能自動捲曲起來, 露出了那看來較書齡還久遠的黃頁。 頁角邊沿剝落無數, 書脊也頻於崩析分離, 猶幸並無缺頁, 起碼直至我在頁角一摺為記此刻, 故事到目前還尚算完整。 不過, 就算殘缺不齊, 我亦不能太過苛求, 畢竟這是我在首都加德滿都遊客區 Thamel, 用不到折合港幣十元購來的三本二手讀物的其中之一本呢 ! 如果好看的書都應該每頁狼籍的話, 這本登山傳記並不例外, 不過指印的來源除了歷上數手的遺愛, 亦夾雜此次山中油膩的伙食和我的頭屑而已, 每樣都足以證明此書令人愛不釋手, 不能擺卷。 至此故事亦已經接近尾聲, 僅餘的數頁, 不足我打發餘下的行程。 三本書都給翻了, 都是失眠誤事。

鄰近世界第一峰, 海拔 4940米的 Lobuche 村落在凌晨三時, 一片寧靜。 窗外雲霽月明, 照得四周一片皓白。 無數披雪的尖峰, 在深邃的星空映襯下, 閃耀著泛籃的光芒。 連綿起伏的山脈, 沿著壯闊的絨布冰川 (Khumbu Glacier) 進發。 在明月星輝淡淡的光芒下, 群峰下隱約勾勒出那展現眼前不絕如縷的山徑, 直至消失在遠方黝黑的地平線上。
360° 全觀景圖 — 清晨 Lobuche 的犛牛隊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departing-yak-caravan-at-lobuche-nepal#10.90,-3.20,60.1)

(待續)
嫑忈
一列魚貫前進的燈光, 載沉載浮的, 約隱約現於前面的山崖之上。 我一邊較弄頭燈的角度, 一邊小心地上嶙峋的礫石, 慶幸方向沒錯。 之前暈頭轉向, 竟一股腦兒往來路走, 急得小店的主人跑出來指點。 因為地勢高聳, 喜瑪拉雅山黎明前的微光 (twillight) 竟在凌晨四時左右便開始穿透了漆黑一片的靜夜, 左右兩旁的山峰輪廓隱隱約約地呼之欲出。 在頭燈照射下, 道旁絡繹不絕的糞便, 清晰可辦, 是馱物隊伍中毛茸茸的犛牛所留下來的, 亦便利了摸黑出發的遊人, 成為指點珠峰路徑最好的標紀 - 只要你不踩到它。
由 Lobuche 往珠峰基地營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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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著的眼, 結滿了冰霜的腮鬚, 在絕境的邊緣, 半昏半醒間, 他已知道身旁的人已捨他而去。 不, 他們並不是丟下自己。 他知道的, 那個為了一再圓夢, 攀身天下第一峰的郵差, 在自己的鼓勵扶持下, 終於一嘗所願。 當他俯臥在自己身旁時, 呼出最後的一口氣, 他倆都應該覺得無悔 - 他盡了領隊的責任, 不, 是超過了領隊的責任, 縱使別人通過無線電, 諄諄勸誘他不要作無謂的犧牲, 或聲色俱厲地斥責他, 要掉下有困難的隊友保命, 他卻始終不為所動。 在如斯惡劣的環境下, 對隊友更應不離不棄, 這是他一貫的宗旨, 況且, 他心內也不能不無歉疚, 因為這是他無視時限的後果; 而他, 不負所托, 終於在死前一刻達成目標 …… 不過, 最剮心的是為了拯救隊友, 幫助自己同伴的一個副領隊, 千辛萬苦在風雪中半途折回, 攜帶了氧氣和熱水瓶摸上來, 卻錯過了自身逃命的機會 - 現在他們的遺體不是滾下萬丈的山崖便是給無情的暴風雪吹得無影無蹤。 天地間, 只剩下自己孤伶伶一個。

不, 他要活下去 ...... 同行都諢稱他為 "The Goat", 佩服他在高山上驚人的適應力, 他不能放棄, 况且他還有承諾要辦, 那眼睛不適的隊友還一直在山峽不遠處等待他下山啊 ! 再者, 遠方那位數年前攀山時相識而互生情愫的堅強女性, 後來成為自己妻子的醫生, 還有那倘末出世的女兒 ......
暴風雪中的珠峰 (from Google)

在遇難後十多小時, 他終於在黎明前的四時三刻左右, 再接通了到基地營的無線電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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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黑登上了 Lobuche 上絨布冰川和 Changri Nup 冰川的交匯處時, 已是五時多了。 天空開始泛白, 四下不見一絲白雲。 遠處婀娜多姿的 Ama Dablam (6812m) 和珠峰頂西面圓堆對稱的 Pumori (7161m) 遙遙雙對。 世界第四最高峰的洛子峰 (Lhotse, 8516m) 和 西側的 Nuptse (7861m), 將珠峰團團包往。 群山懷抱, 若要一睹珠峰面貌, 便要登上數公里外 Pumori 下的小丘, 黑山 (Kala Patthar) 了。
Nuptse, Ama Dablam 與 Pumonri

左面的崖壁朦朧中聳立著一小坐形作圓錐狀的石堆紀念碑 - 神龕(Chorten)。 在微風不揚的黎明時份, 週遭那懸掛著, 平時給疾風吹得跳脫飛揚, 五彩繽紛的祝福旗幟 (prayer flags) 也靜靜地斜倚在一旁, 好像稍作歇息一樣。 和昨午攀上在山谷囗 Dughla 之上的一衆紀念其他罹難者的神龕比較, 它倒顯得太過孤獨了。 不過那是一個給眾山懷抱的特別位置, 景觀特別開揚, 相信他會喜愛的 - 尤其是這一位醉心攀山, 熱愛這片山川勝地的登山者。
360° 全觀景圖 - Dughla 的一衆紀念碑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memorials-at-dughla-pass#116.28,-0.42,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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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而來的大風雪, 沒頭沒腦的打下來, 刺骨的寒風令他手足僵硬, 再好的御寒裝備也是徒然。 呼嘯的風聲響徹得像耳畔一客毫不間斷的列車, 暴風的勁力強悍得要他匐伏而行, 平時應付自如的崖壁更變成死亡陷阱 - 不過再多的危險艱辛, 也不能令他氣餒, 因為他腦海中只有那亦師亦友的金髮漢子辛苦爭紮的音容。 現下他眼前只有一個念頭, 便是盡快下山求援, 期盼第四營內有人能襄助。 他一直都得到善意的青睞, 比如小時候得到一對加拿大夫婦的助學金, 令他脫離一般挑夫子弟的命運; 成年後, 又得到這俊朗漢子和其他人的嘉許, 待他如兄弟, 提拔他, 使他聲名大噪 ......

當他虛脫也似地到達第四營後, 卻是另一個傳奇的開始。 早前一個正確的決定, 雖然被外行人誤解詬病, 不過卻正正是勇者的表現, 不為別人眼光所動搖。 他, 看似高傲冷漠, 不靈光的英語, 使他不受歡迎。 不過跟著最無私無畏的表現, 正好着着表現出他那攀山者一個熾熱堅毅不拔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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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蓋着礫石細沙的氷川表面, 毫不可愛 - 看不到深邃攝人的晶瑩冰壁, 能照得人一片蔚藍。 不過也幸好它如此模樣, 一般遊人如我之流便能在不需要使用冰爪 (crampon)下, 只要一點腳力, 也能安然扺達它的另一端 - 珠峰基地營之前的一片沙漠也似之地, Gorak Shep, 海拔 5164 米。
360° 全觀景圖 - Lobuche 上的冰川交匯處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between-lobuche-and-gorak-shep#442.59,0.25,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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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營的無線電沙沙作響, 一夜未能入睡的她, 伏案在前。 乍然, 無意義的雜音中傳來他嘶啞的聲音, 短短的報告, 她已知悉至少兩位隊伍成員罹難的消息。 身為過來者, 她對目前惡劣的形勢, 自然不會低估 - 第四營設置於在差不多八千米的高空上, 那是令人談虎變色的死亡地帶 (Death Zone) - 稀薄的大氣層, 只有平地三分之一的氧份, 那是人類生理上永遠無法適應的環境, 在嚴重缺氧下, 身體多項的機能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首先消化系統已不能運作, 一切養份基本只能反求自身。 心肺功能更是俳徊於極限邊緣。 耗氧最多的腦袋更是眾矢之的, 幻覺紛踏而至, 肢體協調能力大減, 決斷力更是大受影響。 無論多麼有經驗的珠峰攀登者, 就算那些以不用氧氣筒而成功登頂的知名者也毫不例外, 他們亦必須在時限內下山, 否則就算不受高山症的侵襲, 不因錯誤的决定而導致意外失足, 他們最後亦會因缺氧昏迷而死亡。 額外的氧氣只是減少徵狀, 令成功登頂的機會增加 - 要憑一己的意志, 堅毅不屈的精神加上天地人和的配合, 才是能短暫克服死亡地帶的因素。 現在已經過了一日一夜, 氧氣的供應該已成問題, 加上刮著的大風雪, 氣溫大降, 那是無論任何禦寒衣物在戶外也不能抗衡的。 面對缺氧超寒, 凶險的地勢, 幾乎零的視野環境, 任何拯救行動較之瞎子過橋還要危險 - 那是架在寬不逾尺的山脊, 左右落差千米的懸崖上的橋, 瞎子頭上還要罩了數個膠袋, 只餘少許氣孔呼吸, 就算能找到倖存者, 又那還有餘力背負他或她脫離險境呢? 在珠峰之巔, 較之身在月球之上, 雖然道里相差千計, 但同樣是屬於人類能離開地球表面最遠之處, 生死都是處於一線間 ......

現在應該是分秒必爭之時, 不過她與基地營的眾人和其他攀山隊伍, 卻是束手無策。 天氣一刻不好轉, 他們也不能作任何行動去嘗試拯救被困者。 不過到風暴稍竭之時, 又還有多少人能生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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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ak Shep 立著數間偌大的旅館, 之前為我指點方向的一隊頭燈, 朦朧中在晨霧下, 已磨磨蹭蹭地魚貫進入其中最具規模的一家, 想來內裏必有茶點招呼。 此時天已發白, 我亦取下了頭上的照燈, 循山徑慢慢拾步而下。
360° 全觀景圖 - Gorak Shep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gorak-shep#383.20,-2.45,65.1)

黑山在 Gorak Shep 之旁, 還要攀登大約四百多米才能踏足其上, 一睹珠峰面貌。 我一看時間已是差不多六時許了, 時間無多, 便急不及待踏上迂迥山腳的小徑而上。 酷愛遠足的我, 平是斷然不會把這光禿禿的小山岡放在眼內, 不過在此處嶄絕之地, 稀薄的空氣中, 我也不禁步履減慢, 愈行愈高, 呼吸亦漸也加速。 幸好倒沒有氣束之感, 更沒有頭暈目眩嘔吐諸種不適之狀。 不久超越了一對高瘦身材, 年約半百的遊人, 回頭一望, 不禁不感尷尬 - 那是一對在數日前小鎮 Monjo 相遇的澳洲旅客, 曾經為一事爭執喁氣 - 晚飯時大家談天說地, 本來傾談甚慇, 怎知一談氣候暖化問題, 他們執詬發展中國家, 尤其是中國 - 是弊端禍首, 大家意見相左, 越談越僵, 最後我掉下一句 " If you were so concerned with carbon footprint per capita, you woudn't be here 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 at me several thousand miles away from your down under turf, would you ? " 便不歡而散。 現在又遇見了, 大家略略點頭便彷如陌路了。 旅行, 其實真不應該為無相干之事動氣的。
登上黑山途中

嚴格來說, 黑山只是 Pumori 山勢延續下旳一個小丘陵, 除了嶙峋崎嶇的怪石外, 別無是處。 因為珠峰的南面簇擁多座七千多米以上的高山, 從三角幾何關係來說, 愈靠近目的地反而愈難目睹珠峰, 所以身處在山腳絨布冰瀑 (khumbu Icefalls) 下的基地營, 只餘碎石冰瀑四壁, 山景是談不上的 - 除非你肯花五六萬美元再攀登上三千多米至西峽 (West Co), 亦即是第四營的位置, 不然大部份遊人都會以黑山作為珠峰的終點站, 滿足於那僅餘一角, 對稱黝黑, 不甚起眼的珠峰頂。
Pumonri 下的冰瀑

隨著日出, 山谷下的溫度逐漸上升, 上升膨脹的空氣慢慢匯聚, 經過遠方一系列的高山, Thamserku (6623m), Kangtega (6782m) 等後, 再遁著絨布冰川到達環繞珠峰的群山 …… 在 Pumori 腳下時, 便化為凜冽的寒風。 剛登上黑山頂 (5545m), 風勢驟增 - 這是十分勺鑽的寒風, 無孔不入, 拉緊了外衣, 蓋上了帽子, 載上了手套, 它卻從褲管下逆流而上, 或從衫領下鑽進。 總之只能像早已聚集在頂上的遊人一樣狼狽, 侷促一偶, 顫抖上身, 雙腳互相廝磨取暖, 或像在 Gorak Shep 逗留一夜, 帶備睡袋保暖篤定的遊人, 各適其式, 不過儘管大家取態有異, 目的都是一致 - 親臨目睹曰出珠峰的美景。
山谷口的 Ama Dablam, Kantega, Thamser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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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成為最早一批踏足世界之巔的隊員時, 他真不禁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 那突然而來的逆轉, 當昨天大家還瑟縮鎮攝於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暴風雪時, 對登山之舉已不存厚望, 怎知風暴卻在午夜時倏然止弋收兵, 本來一片風雪朦朧, 現在卻和風麗曰, 晴空萬里 ! 還有沿途要等待費時, 本應是計畫上, 一早已該預搭妥當的繩攀, 拖延亦只能造成不便, 沒有意外, 一切尚算順利。 當然更大的運氣便是這次原本昂貴的旅程, 因為得到一流行戶外運動雜誌之助, 居然變得所費無幾。 代價只是要將此次耳聞見目, 一一娓娓道來, 再加上自己的觀感, 報導商業性質登山對珠峰的影響而已。

作為隨隊的記者, 加上隣隊有一美國紐約上流社會聞名的富豪, MTV 擁有人那花枝招展的妻子名媛參與, 原本平平無奇, 純粹登山之舉倒夾雜了水銀燈下的娛樂焦點, 更為兩隊聞名的領隊造成多多少少的縫隙 - 原本惺惺相惜, 互不相干, 現在卻暗蘊互相比較之意 - 這不正好墮進到商業娛樂的売中 ? 不純粹以登山為目的的參與者正正促成此行的變質, 也好, 現在更有行文的餘地, 帶來飯後茶餘的話題。

蹣跚下來的時候, 縱使在有氧氣輔肋下, 頭腦在高山缺氧的環境中始終有三分迷糊。 什麼人扶持他, 什麼人與他交談過, 他也不甚了了。 當然, 此時右方眼角飄來, 從 Thamseku, Kantega 一路冉冉上升的白雲, 看來也無甚特別之處 ......

那是午後三時許的事情了, 早已經超過了攀登珠峰最遲雖返回的安全時間一個多小時。 此後, 摸黑還要應付午後不穩定的天氣和隨時崩塌的冰雪, 路途會變得十分危險的, 尤其是對這些經驗稚嫩的攀山者而言。
攀下珠峰途中 (from Google)

遠處還尚有雖要扶持才能登頂的隊員 ......

幸運的他, 剛踏足山峽時, 暴風雪才剛開始, 之前的陣風下雪, 只是蓋過了下山的繩索和路徑, 視野還未至糢糊不清。 他, 終於踏足了比較寬袤的山峽, 不到八百米外的第四營, 鮮豔的尼龍帳篷正隱隱向他招手, 那裏有雪巴 (sherpa)縴夫準備的熱水和氧氣瓶。
山峽上的第四營 (from Google)

當然更好的運氣他尚未知曉 - 直至他安然抵回第四營時, 他以後不甚精確的回憶, 偏頗的敘述, 雖然經不起事後的推敲, 卻因行文的生動有趣, 忠奸分明, 對正了美國好來塢馴造的市埸胃口, 並漸漸取代事實成為真相。 原本只有一本暢銷書的他, 既因此行造就了另一本獲獎甚豐, 並曾是競逐 Pulitzer Prize 的書藉。 一舉成名, 令他的寫作事業得以起飛, 更上一層樓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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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天間漸漸變南, 珠峰那看似黝黑一塊的身軀剛好正正背靠在上升旭曰的軌道上。 在一片讚歎中, 作作有芒的旭日漸次勾勒出珠峰的輪廓, 為它鑄造了縷金的剪影 。 跟著天地一亮, 大放光明, 圍繞珠峰畔的群山, 各顯姿彩, 數其犖犖大者, 繼有巉崖險峻的 Nuptse, 孤高渾圓的 Pumori 及老遠也能令人回首的 Ama Dablam。 群山連綿不絕的冰川, 在山腳下虯結成浩浩盪盪的絨布冰河, 衝出珠峰寒冷的身影籠罩, 朝遠方蔚藍的晴空奔騰而去。 斯人獨憔悴的, 便只有丟在其右冷清孤零的基地營, 因為此時還未進入攀山季節。
360° 全觀景圖-日出珠峰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kala-patthar-sunrise-1#319.71,1.40,107.2)

(待續)
記憶格式化
描述的好寫實
讓人不只體會大自然之美
也領略大自然的暴虐無情
更明白人類的渺小
要對上天保持尊敬的精神
純情小處男
正當山下基地營一片焦急混亂之時, 山上第四營的他, 體力正逐漸開始回復過來。 少為人知, 他其實是兩隊中最有實力的攀山者 — 這位三十八歲的前鐵幕健將, 此行前, 已經囊括了八座八千米以上的高山, 在無氧氣輔助下登頂的記錄 - 儘管他擁有多次來往死亡境界並能全身而退的經驗, 但他並不因此而自傲。 在巍峨的高山前, 他懂得人類是渺小無力的事實, 高山只是給攀山者幾會而已, 並不存在人類征服自然的問題。 他明白登山的真諦, 除了那是智力, 體力和毅力的挑戰外, 更要懂得何時放棄, 不能逞強。 登山是嚴肅的, 他並不了解那些付了錢便將一己安危責任付之於他人的業餘攀山者, 將登山視為一種賣買交易 — 他們渴望的並不是專業登山者的忠告和指導, 而是征服者的榮耀。 更要人一路扶持呵護, 顧客至上的心理。 登山, 尤其是珠峰, 是不能有僥倖心的, 奢望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人能施援手, 尤其是在那死亡區域, 那裡是人類可以為一己安危而變得最自私的地方。 登山是自強的訓練, 這是鐵幕後登山學校一貫的紃練。

鐵幕的瓦解, 令他的職業生涯蒙上了陰影 — 為了妻兒家小, 他不能不為五斗米而折腰, 受僱於西方的攀山隊伍。 他曾自嘲, 說山中千篇一律乏味的伙食, 較之他在家為妻兒所能提供的更加美味呢 ! 每一次登山後, 他還要賣出自己剩餘的物資, 好張羅回家的旅費。 不過尖銳的錐子, 終究會刺破包伏, 他的經驗和魄力, 在行內慢慢受到青睞注目, 雖然他並不有名。
他的沙灘用帳篷在珠峰基地營上倒顯得突兀了 (Source: A Day to Die for by G. Ratcliffe)

如果世上有少數人能夠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 在登上了珠峰後不到十二小時內仍能有餘力救人, 相信他會是其中之一了。

誠邀僱用他的金髮漢子, 現在正喘唌在生死之間。 嚴峻的形勢, 惡劣的天氣, 他的雪巴好友亦不能不忍痛捨他而去。 同樣, 剛蹣跚而回的兩個副領隊和一名登山隊員, 亦不得不拋棄五個體力不支, 半昏半死的同伴於迷途上, 才能暫時脫險。 至於那名對他着着在意的記者, 雖然在風暴真正蒞臨時, 已經安然扺達回營, 並因太過勞累, 謝絕了一直在第四營內守候, 末曾登山的隊友種種幫助蒙蔽於風雪中隊友的建議 - 雖然這只是簡單得如亮著頭燈等等的舉手之勞罷了。 營內的雪巴人, 剛回來的隊員都知道, 帳篷外是一個冰雪的地獄, 現在已是午夜之後了, 風勢雖然稍竭, 卻仍然是呼嘯得令人驚心動魄, 一不小心, 那是墮下千米以上的陷阱; 氣溫更降至接近零下一百度, 那是致命的寒冷。 還有, 在近乎靈的視野下, 尋人不異於大海撈針。 再者, 誰人也沒有多餘的氧氣筒可以借出去了 ......
第四營側下滑幾近千米的 Kangshung Face (from Google)

他只知道他們之間一個協議, 作為最有拯救扶危能力的他, 約定中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登頂後回營, 好休息補充體力, 為下午最容易發生不測的時候, 提供支援。

作為前哨, 先前在登頂的途中, 他已完成了探路及指導的責任。 他無視那些登頂後多餘的喧嘩慶祝, 在其他人的奇怪的目光下, 他選擇乘早回營。 現在正是他大派用塲的時候了。

外面是煉獄, 他義無反顧, 帶著一些兩隊同樣遇難留下, 東湊西併的物資, 拉開了帳篷給風雪打得颯颯作響的幕門, 傴僂着身軀, 朝迎面撲人的風雪而去 ......
珠峰頂上的暴風雪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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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來愈多的遊人, 不久寬不逾尺的山頂 - 不山脊而已, 便摩肩接踵了。 一片人聲鼎沸, 於我而言, 不禁太過熱鬧噓闔了。 我偏愛山的寧靜, 此刻卻正正是不可得, 縱使我已乘早摸黑出發。

遠眺那孤高的珠峰, 我希望自己能有踏足的一天 - 即使那是短短的一瞬, 能放眼穹蒼那與別不同, 蘊含開天闢地以來奧祕的湛藍, 呼吸着平流層下那稀薄的空氣, 感受那群山連綿的氣勢, 流雲奔湧, 朝微弧的地平線遠去, 直至人壽不能知的永遠。 現在晴空無雲, 珠峰清晰可見, 連那平時如裙絮般由珠峰頂劃過長空的雲絲也稍息了, 那是登頂的好機會 ......
晴空下的珠峰

五月上旬, 從來都是攀山者重要的月份 - 印度洋潮濕的季候風終於緩緩而至了。 本來遊走於對流層 (Troposphere) 和平流層 (Stratosphere) 間的噴射流冽風 (Jet Stream), 差不多終年累月將珠峰頂吹得片雪不留, 也不得不在這厚重潮濕的大氣候下, 往北方娜一挪了。
噴射流下珠峰上飛揚的冰雪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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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耗從基地營輾轉傳上來之時, 在第二營逗留了一晚的另一隊攀山隊伍卻剛剛渡過一夜無眠之苦 - 縱使身在峰頂下三千米的山腰, 山上傳下來的巨風卻仍然震耳欲聾, 有如身畔剛飛過了一架噴射客機, 雖然現在風勢稍竭, 但給鉛雪籠罩的珠峰, 任何人也無能為力了……

氣喘如牛, 很難相信高瘦的他, 沒有賁起的肌肉, 雙臂既然如此有力, 踏著深及膝蓋的積雪, 一次又一次將同伴半拖半拽的帶會來。 他的手指必定已經給凍得僵硬刺痛了, 雙腳亦應冷得感覺全無; 給霜雪凍得鬢眉俱白的面目, 一片糢糊。 看著他吁氣一蹭一蹉來來回回, 不知那些平時背後嘲諷他, 稱他因為不時只穿著廉價運動鞋蹓躂, 不諳英語而顯得鬼祟而賺得語帶相關 "Sneaker" 花名的隊員有何感想呢 ? 他們更加不曉得那些遇難昏迷的同伴, 是倒在離珠峰最險峻的陡壁 ( Kangshung Face) 不遠處, 那是一失足便要墮下三千多米至西藏的絕地。 這種種, 其中一個深諳文筆的人現在當然已經無從知曉, 因為他早已熟睡了, 不過他賴以成名的著作他倒寫得事事瞭如指掌, 宛如目睹, 其後他的筆端, 更將此事輕輕帶過便算 ......
便是這一本暢銷書了 (from Google)

他曾經竭力嘗試攀爬陡壁, 去拯救那被困在珠峰頂下的同儕, 不過暴風雪的威力此刻卻勝過他已消耗得七七八八的體力了。 盡他所能, 他不得不半路折回。 蹭蹭踣踣地回到營地時, 他只有一個念頭, 要躺下去補充體力, 再接再勵。

這晚, 他只能拯救到三個人。 給遺下的, 一個是他遍尋不獲, 給風雪覆蓋得無影無蹤, 眼睛不便的中年漢子。 不幸地, 那瘦弱纖小的東方女士也在此列 - 這位來至日出島國的女士, 雖然只是一位行政人員, 卻在工餘時間, 差不多已陸陸續續登上了五大洋七大洲的最高峰。 細小的個子, 卻擁有無比的勇氣與毅力。 她在這天終於完成壯舉, 達成了心願, 更成為登上珠峰年紀最大的一位女性。 她堅忍不拔的精神, 卻敵不過天地物理, 畢竟她太小的個子, 較平常人更容易留不住體溫, 在酷寒缺氧的環境中, 她的身體熬不往, 倒下去了。 當她被尋回時, 身體大部份已經給凍傷, 微弱的心跳, 只餘下一口氣了, 他只有忍痛放棄。 湊巧地, 這兩名失救的攀山者, 剛好都並不屬於他的隊伍, 雖然他也無私地伸出援手, 不過他的體力有限, 只能無奈地擺手。 明朝, 他們只怕也就凶多吉少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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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珠峰輕輕地揮一揮手, 我除除下山去了。 在再次登上了絨布冰川和 Changri Nup 冰川的交匯處時, 我回望着遠處 Pumori 下遊人絡繹不絕的黑山, 加上迎面而來, 一隊又一隊的旅行團, 不得不暗嘆珠峰的商業化 - 不過商業化還不及政治化來得可厭, 鮮為人知的是二零零八年強國大鑼大鼓地慶祝世紀盛會, 火炬既然也要觸及世界之巔。 為了表現普天同慶, 各族融和, 沒有抗議示威, 不得不施壓尼泊爾政府, 要求限制尼泊爾境內, 來自世界各地, 只怕大都與政權政見迴異的登峰諸隊, 由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在基地營的任何登山活動, 還指示當局要沒收所有通訊設備, 直至火炬由珠峰交接完成為止, 防範一切未然。 我不難想像當時登山者的憤怒 - 差不多整個季節便因此而失去。 如果真是為頌讚體育精神而傳遞神聖的火炬, 我相信登山運動便不會需要讓道 - 不禁體育精神並不是由火炬所體驗的。 那年, 政治戰勝了一切, 連珠峰也染紅了。
與奧運精神背道而馳的登頂 (from Google)

目下晴空萬里, 連先前依依不捨的一縷縷淡淡的浮雲也賸得一絲不剩。 時間仍尚早, 遠眺 Lobuche 前的一座雪山, 暗忖角度應該還可以, 說不定也能看到珠峰那黝黑的絕頂, 其實最重要的是那裏顯然不是遊客所到之地, 亦非導遊願意偏離的路線, 我相信那裏將會有自己夢寐以求的寂靜世界, 那一種我喜歡的孤獨感覺 (solitude), 供我神遊馳想。
便是這一列山巒了

不太陡峭的山坡, 我決定攀之一試, 主意決定了, 便迅步出發, 離開了回程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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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夢若醒間, 只聽到了近在咫尺那金髮漢子虛弱的囈語, 喃喃自說 : " I'm sick, I'm sick……"

隱隱約約間, 耳畔也好像傳來了島國妻兒的聲音, 他多麼想再見他們一面啊 ! 念頭不斷地轉著, 他知道自己斷斷不能屈服於寒冷中帶來無窮的睡意。 他使勁地揮動那還尚有感覺的肢體, 不斷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鼓勵著自已 - 他要活下去 ! 良久, 他倦了, 無力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否挺下去。 瞇著雙眼, 不知今夕何夕, 厚重的鉛雲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慢慢淡下去了, 驀然, 遠處的地平線劃起了一陣琥珀色的微光, 跟著耀光縷金, 四下黝黑的星空, 逐漸變得通透。 朦朧透光, 初而泛白, 跟著缺雲漏光, 柔如曙白, 溫潤如玉的光幢慢慢參差洒射到群山積雪之處, 泛出一片皓白的光芒。 黑夜再蓋不往那冉冉上升和絢的旭曰, 先前的疑惑也一掃而光, 他只道他已經熬過一晚了 ......
珠峰上的日出 (from Google)

在八千米的上空, 他目睹, 欣賞了珠峰的曰出, 那是常人絕無僅有的機遇。

雲又合起來了, 不過風勢也稍竭了。 良久, 一陣搖晃, 他艱難地睜開了給霜雪凍僵了的眼瞼, 幸運地眼角膜並沒有凍傷, 眼前朦朧地, 他見到了鄰隊那金髮漢子所僱用的雪巴挑夫和響導, 他不再絕望了......

在超過八千米的上空, 經歷過最寒最苦的一夜, 在缺乏氧氣的劣境中, 他梃過來了, 並能全身而退 - 他成就了另一傳奇。
獲救後的他面上一大片的凍傷壞死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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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應該掉頭, 放棄登頂, 不竟那裏他已曾經立足過, 在沒有氧氣輔助下呼吸過, 其實說穿了, 有啥稀奇呢? 不過這是個以數目來衡量現實的世界, 尤其是他的事業才剛起步, 多一次登頂的記錄, 便多一分號召力和說服力 - 現在回想起來, 不竟已經太遲了。 登頂後, 他攀爬下降至此, 便徒然無力。 現在只能無助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了, 不幸地, 他被編往了不歸路。
兩年前在無氧氣協助下登頂的他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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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力氣也恢復多了, 他決定再嘗試攀到他同伴被困之地。 縱使已有雪巴人在他休息時探過回來, 帶來惡耗, 他可不願相信, 不願放棄。 帶著給他的氧氣筒和一瓶熱水, 他又出發去了。
鐵幕後的登山勇者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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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各個機能已到極限, 倏瞬間, 一直嘗試將身體的血液保特於臟腑的機制首先崩潰, 溫暖的血液霎時湧到全身身體各處, 帶來一片反常的溫暖, 掌管身體溫度的腦下丘也宣告失靈, 竟告訴半昏迷的他要迅速散熱的警號 - 他造了令一般人費解的事, 在差不多凍僵之時更加敞開了衣裳, 令本來已失溫的身體更加百上加斤, 本己虛弱的心臟, 在低溫下一陣不規律的顫動後, 便衰竭停頓下來。 他挺不到了, 太平洋彼岸的妻子再見不到他了, 那一對剛上學校的小兒女便也沒有父親了......
與女兒 Katie 的歡樂時光 (from the book "Mountain Madness" by R.Birk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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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再貝到他了, 這一個本來雄糾糾的金髮漢子。 現在他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昔令人眼前一亮的笑容, 自信的眼神。 了沒生氣, 斜擱在肩上的頭, 一腿微弓, 敞開了的外套, 在溫柔的月光下, 他現在看起來, 倒像是一個倦極而睡的大孩子。 儘管他面部已經給凍傷損害得七七八八, 一片班駁, 他的輪廓還是一樣英俊挺拔。 縱使他不能躺在妻子的懷抱中, 至少這裏是他喜愛熟悉的地方 - 他酷愛的山川, 曾經在數年前為她組織了最成功的清理運動, 在他身體力行下, 差不多帶走了令她蒙污經年, 無數次攀山活動留下來, 堆績如山的垃圾 - 足足有令人咋舌數十噸呢!
英俊挺拔的他 (from Google)

與他惺惺相惜的他, 送上了最後的道別, 為他的頭臉蓋上了遮掩, 免他受鳥啄之擾。 再見了 ......

至此, 劇本已完了, 他和山上的雪巴人都已經根疲力盡, 在還是在重雲如蓋, 暴風環繞的珠峰上, 他們也沒有餘力拯救那還被困在一百多米上, 山巔之南, 那腮鬚滿面, 心地善良, 鄰隊的領隊了。 英雄的角色都演完了, 他們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尚還生存的同伴, 畢竟他們還是身處於差不多海拔八千米的死亡地帶呢!

(待續)
帥的不敢出門
其實這裏應該是禁區, 不過行過了崎嶇的山徑, 攀上了陡壁, 斷無可能便言退。 偌大, 黑黝的玄武岩, 密密麻麻地散落在礫石滿佈, 陡峭的山坡上。 攀爬之時, 要留神隨時鬆脫下來的沙石。 背後高掛的太陽將身體曬得炙熱, 雖然處於高寒之地, 也不禁汗流夾背。 油膩的髮蔭留海也滴著汗珠, 不時將我雙眼醃得陣陣刺痛。

此時山勢漸緩, 尋到了一塊橫空的石樑, 稍作竭腳之處。 除下背後輕盈的背囊撿視, 不知何時已給嶙峋的尖石所勾破, 猶幸內裏的相機還是完整無缺。 此時離山頂積雪之處大約還有二百來米, 我整頓了一下行裝, 繞過石樑, 跟著手腳並用, 向山頂攀升。 初時尚有伸足著力之處, 不過愈行愈險, 終於身前橫着一大塊黝黑的岩壁, 擋着前路, 我瞇着眼, 審視那給曬得發亮的巨石, 一片溜滑, 只有小許凹凸, 除了攀石一途, 便再無方法越過了。

我小心轉過身來, 望着眼前展現出來, 氣勢磅礡的千山萬仞, 心想人力有時而窮, 對於眼前的美景, 我亦應心滿意足 - 畢竟我已經做到 - 跳出內心膽怯製造出來的框架, 認定目標, 闖出這條路來。 理性下, 知道自己已無能力再向前探越。 縱使之上的風光更加開揚壯觀, 我亦應心滿意足了。
珠峰群山及絨布冰川全景

原圖 (請點擊) - 用 150 多張圖片組成的巍峨山景, 藉此感謝德國友人為我上載 (http://www.mountainpanoramas.com/___p/___p.html?panoid=2010_AF)

寒風一過, 我不禁打了一個抖嗦, 一看手中的高度計, 已差不多觸及五千七百米左右。 此間上接峭拔的山峰, 下臨嶙峋參差的危崖, 雖然看似危險一點, 不過人跡寥然, 正是我心目中雲遠崖高, 崇山峻嶺應有的模樣。 除了可見到世界第一高峰外, 連其下的冰川和冰瀑也一目了然, 整個山谷, 峰巒萬仞, 盡收眼底。 和珠峰之南, 海拔五千五百多米 Chukhung Ri 山上壯闊的景觀, 或 距離此東數公里外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 Gokyo Ri 山上秀麗的景色, 都是一時瑜亮, 不相伯仲。

直到日掛正中, 我才除除下山, 踏上了往 Lobuche 的回程去。 小腿肌肉轉來一陣酸軟, 不過那是我樂意接受的感覺。
珠峰南面登山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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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已經遲鈍了, 他的雙腳己經開始不聽使喚, 手指也凍得僵了。 呼出來的空氣瞬間便凝結成冰粒, 附在他那一大片腮鬚上, 加上沒頭沒腦打下來的風雪, 他由頭到腳都披滿了雪。 除了那雙仍能轉動的眼珠, 從遠着, 他和在珠峰南巔 (South Summit) 之旁積了雪的沈績岩毫無分別。
珠峰下的南巔 - South Summit (from Google)

他素來處變不驚, 眼下形勢是惡劣不過的了 - 南巔山勢岌岌, 雖然不及其上的岩壁 Hillary Step 凶險, 但在如斯環境下, 任誰也無能為力。 現在只能盡力地熬過去。 他吃力地掘出給風雪遮蓋住了, 先前在南巔餘下的物資 - 一些用罄了的氧氣瓶, 再將它們搭起來, 用來略略地阻擋一下風雪。 先前風雪交加之時, 他亦能克服了困難的 Hillary Step, 還有力拉曳那早已昏迷的隊友。 他有信心, 就算有些少凍傷, 只要風勢稍竭, 他總有方法脫險 ......
連接珠峰頂與南巔間的石壁 - Hillary Step (from Google)

一時的失策, 兩位隊友相繼喪命, 一向律己嚴人, 以安全見稱的他, 心中不能沒有內疚和自責。 儘管將來要面對同儕的詰難和指責, 他也會坦然接受, 絕不會輕生去逃避責任 - 那是對已死的人和遠方掛心他的人的一種承諾。 向來硬朗的他, 肩膀是不怕苦的, 就算犯了不可原諒的過失, 他也要挺着脊樑生活下去。

這一晝一夜畢竟太長了, 風與雪下了過不停, 他的手與腳挺不過去, 都凍傷壞死了。

久違了的日出, 雖然風勢仍然猛烈, 雪不竟停了。 包圍在山頂的鉛雲亦已經消散過去, 蔚藍的天空再現, 和洵的陽光照在他與週遭積雪一樣潔白的身上, 逐漸暖和的感覺, 喚醒了半昏半睡的他 - 再見到如斯壯麗的景致, 素來堅強剛毅的他, 會怎樣想呢 ?

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麼選擇了, 和基地營聯絡後, 只能等待別人的營救。

兩個最有經驗的雪巴挑夫, 把握這風雪稍竭的機會, 正吁着氣, 往南巔上攀。

差不多二千多米下, 身處第二營, 兩位太平洋彼岸最負盛名的攀山者, 也是他的好朋友, 在得悉他的處境後, 也努力不懈地向上爬。

一切都徒勞了, 午後又再括起了風暴, 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半路上撤退下去, 任何拯救的行動都要暫時作罷了。 熟悉他的人或許心底都存有一絲奢望 - 因為對這名紀錄的持有者 - 曾經在短短七個月的時間內便攀登上世界七大洲巔峰的攀山者, 任何人都不能不佩服他堅韌吃苦的能力, 或許他還能挺多一晝夜 ......

當夕陽一點點地消失在微弧的地平線下, 連僅餘的一點溫暖也逐漸被黑暗所吞噬過去了。 珠峰上稀薄的空氣, 將天空上的星星映得更加明亮。 他知道時間已到了, 他用那烏黑僵硬的手, 挖了一把冰雪渣子, 哽咽着吞下去, 待乾澀的喉嚨好過一點後, 便竭盡所能, 用他最不發抖, 最自然的聲音, 靜靜地和妻子說了最後的一頓話 ...... 對講機戛然而止, 便再沒有聲音傳來了。
罹難的大鬍子
他挺不到了的曰出

以後的攀山者, 在南巔和南巔一百多米以下的地方, 都會看見他們半躺着半埋在冰雪下的身軀, 歷久如新的登山裝束, 尤其顯得悅目 - 在同儕口中, 他們將會得悉這一對長久伴在世界頂峰之旁, 兩個在八千多米上平流層下的傳奇。
登峰路線上的遇難者 (from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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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着沈重的心情, 特地背起了一籮石塊, 爬上了這個地方, 擇了他認為最適當的地點, 跟着蹲下身子來, 一塊又一塊地巧妙搭蓋了這個神龕, 他很細心, 搭得很慢, 因為每一塊石頭都載藏有他最珍惜的感情和記憶。 當他最後張掛起那些五彩繽紛的旗幟時, 他希望那金髮的友人會喜歡。

珠峰下, 那特意爲他用石子搭成的紀念碑, 在午後默默地佇立着。
360°全觀景圖 - 為他築成的記念碑 (http://www.360cities.net/image/memorial-of-scott-fischer-at-lobuche-nepal#215.44,6.31,109.9)
英姿颯爽的他 (from the book "Mountain Madness" by R.Birkby)
整裝待發的集體照 (from Google)

(雲端的喜瑪拉雅山 - 平流層下的生死 - 完)

Ref:
Into Thin Air by Jon Krakauer
The Climb by Boukreev & DeWalt
Mountain Madness by Birkby
A Day to Die For by Ratcliffe
一座山的勇氣 - 高銘和
和寂寞分手
震撼!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