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觀光客,我是那沿途浪蕩的背包客》澳洲打工度假一年記(7之5)

那季花落亂了流年
【第五章——奇遇一開始都是歹運】

你們都有這樣的感覺嗎?當放眼看不到360°的天空、呼吸聞不出輕快和友善、四周只有嘰嘰呱呱分貝極高的廣東話時,有一種彷如隔世的陌生感?「哦……原來這就是我以前的生活嗎?」這種感覺在回到家中、見過幾個朋友後更加強烈。原來在我經歷那麼多的高低跌宕、用腳步收集了這許多故事之後,這一邊的大家竟然一絲沒變,就好像,我不過才離開了一天半天而已。相對論說得還真對,我的半年跟大家的半年,長度好像不一樣。

在三星期的香港假期裏,我飲了茶、吃了譚仔、打了邊爐、見了朋友,聽了九把刀的演講,也丟了好些多餘的行李。

然後,又再次,我踏在西澳赤紅的土地上了。

因為聽說Wylie和她的幾個朋友打算到Broome找housekeeping的工作,我心想「做生不如做熟」,又正好可以重遊一下舊地,便也衝到Broome了。
「2011年4月30日
事隔半年
Cable Beach
同一個夕陽
同一幅草地

我還記得
在Broome度過的第一個早晨

半年前的那個早上
我望著這片天空
暗暗默禱:屬於澳洲的這片天空啊,請看顧我吧!

半年後的這個下午
抬頭……
深深自豪」

美中不足的是……我們比旺季來早了個把月!結果差不多全部resort也沒在請人。Wylie的三個台灣朋友Victoria、學長和Lance相繼飛到Queensland砍菜去,Wylie因為厭倦了農場工,決定和我一起死守。我看著已經不多的存款一點點變少,也只得拼了,硬著頭皮來到舊東家處,本想來一招毛遂自薦,主管Nyssa卻不在,只好在她的桌子上留了字條,也是一連幾天沒消息。

在等各家resort回音的同時,我在泰國餐廳Som Thai當起了侍應(也是托素真的福。那天我跟Wylie一起掃街派CV,跟餐廳領班搭訕了兩句後,問他記不記得之前在這兒打工的素真,他說「Yeah, of course」,我立刻猛打交情牌,結果就被選上了。果然「出外靠朋友」是王道啊!)。但這份工作的時數太少,每天只有晚上6點到10點,一周的工資只夠交一周房租,伙食費則還是一直燒。為了省錢,我跟Wylie常睡到中午才起床,早午餐併成一頓,還連吃了好幾天維力炸醬拌米線。
熬了兩星期後,我決定走了。原本滿心想要來Broome「懷舊」一下,可是上一批背包客走了以後,這地方於我的感覺已不一樣了,我也沒甚麼好留戀。Wylie比我早走幾天,也是飛到Queensland當農夫去,我因為不想坐飛機,決定在Gumtree.com找lift,希望在前往東澳時順便在北領地(Northern Territory)玩一趟。

在網站找呀找,不出三天就相中了一個lift,是一對法國男女。男的叫Gwen,和我一樣是23歲,一頭捲髮,標準陽光大男孩;女的叫Lynda,27歲,非常的高壯,有種很會照顧人的大姐氣質。約在Roey Backpakers門口見了面、談了幾句,感覺兩人都不是那種太熱情瘋狂的外國人,應該可以相處得來。看看車子,喔!也是改裝van,感覺熟悉得像重遇老朋友,結果立刻成交,後日出發!
是甚麼時候開始,人活得這麼卑微?

為甚麼本應隨時隨地都能享受的藍天白雲,只能是營役之中偶然的小恩小惠?

為甚麼本應任人闖盪的大地,只能是一幀幀平面的風景照?

為甚麼本應屬於我一個人的人生,只能被社會集體的怪手扼得死死?

為甚麼本應千人千面的世界,只能是四面單調的圍牆?

為甚麼我說看到了我的夢,你卻說那是個屁?

為甚麼許多本應被發問的「為甚麼」都被磨掉,換成了灰白的無知無覺?

路沒有盡頭,冒險也一樣。

我回來了,然後,我又從這個西北小鎮出發了。

好巧不巧,就在我準備好出門遠征前半小時,我曾寄電郵求賜工作的Fitzroy Crossing超市老闆打給我了,說正要請人,要不要來?天啊!這是絕佳的儲錢機會耶!可是……可是……我竟然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直說因為已經找好了lift去大堡礁,所以不能立刻到那邊上班,但我誓神劈願的向他保證,一抵達Queensland便會立即飛回來,央他把位置留給我。

所謂「抉擇」其實就是一場賭局,我們不會未卜先知,唯有拿自己的直覺和信念來賭一把,押注了,就只能相信自己到底。那天我決定繼續跟Gwen和Lynda出發,沒想到代價卻是一連兩份肥缺……算了,我本來就想坐一坐命運的過山車,就別哀哀叫嘛。

Gwen和Lynda都是沒甚麼錢的背包客,這我知道(不然哪用找lift),但我沒料到他們真的窮到一個地步。哪個地步?就是他們身上的錢原來不夠撑到Cairns。這兩人一開始還想遊說我把三等份的油費算成兩等份,等於要我多付,理由是他們之前也習慣和lift對分油費,而且他們用的是同一個銀行帳戶,這樣算起來比較簡單。如果我當時銀根寬裕一點,或許就會答應了,可惜那時我正在變窮。沒辦法,也算他倆運氣不好,偏偏選中我這個錙銖必較的香港人(還真是三個倒霉鬼碰到一塊了,呀哈)。1453263

車子開到Katherine的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談到如何攤分油費。因為我堅持除以三,失了預算的他們向我「動之以情,說之以理」了好久,車廂裏鬧僵的空氣糾結成一個充滿迫力的地雷,誰一動就會轟然爆炸了。我有一刻真的以為他們會把我趕下車,甚至於硬搶我的錢(喂喂,想太多了吧)。

幸好Gwen和Lynda都是好人,在兩人氣沖沖地說了一大輪法文後(從Lynda惡狠狠的大動作來看,我沒法不懷疑好些對話是在罵我),他們終於同意三人均分油費,呼。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趟road trip是沒甚麼看頭的了。這兩個落泊鬼錢少得可憐,又哪有閒情逸致遊玩呢?因為滿心想著遲一下就有Fitzroy Crossing的金子可淘,再刻苦我也認了:甚麼一連四天沒洗澡、每餐只有番茄醬pasta配胡椒粉/咖哩粉(對,他們喜歡加大量Coles的樽裝curry powder,太新奇的吃法)、比Eyre Highway更無聊的「睡醒開車、睏了停車」……我都當成此生一遇的經歷,咬咬牙就過了。
馬不停蹄的結果是,我們只花了三天就橫越北領地、進入Queensland了。縱然這趟旅程和想像中有很大落差,但能趕快抵達Cairns、趕快讓我玩到大堡礁、再趕快回到Fitzroy Crossing報到,其實也不算壞到底啦……但這兩人甫進Queensland就劈頭給了我一個晴天霹靂。

在貼近Queensland邊界的第一個城鎮Camooweal加滿油後,Gwen跟Lynda跟我說身上不剩一分錢了,沒法再入油,必須在下一個城鎮停下來找零工,所以也沒法把我載到Cairns了!這是……搞甚麼飛機啊!?

所以到了下一個城鎮時,我就要自己想辦法回西澳了?還是我應該堅持去大堡礁?不管了,先打個電話看看Fitzroy Crossing那邊是甚麼情況吧,我出發前叫了Wylie找那超市老闆(因為老闆打給我的時候說要請兩個女生,我就想多拉一個朋友進去),她應該已經在那邊了吧。

當天傍晚,我們抵達了礦業重鎮Mount Isa。鎮中央矗立著一支巨大的煙囪,囪身入黑後亮起了幾盞紅燈,更顯得它像條不斷吐煙的僵直火蛇。我們找到了麥當勞(對,又是背包客的寵兒老麥),把車停好,然後我下車撥了那通命定的電話。

「喂?Wylie?」
「Kaspar!!!!!」
「喂?IGA那邊怎樣了?你到了那邊沒?」
「我沒有到那邊呀,我現在Broome呢!」
「你又回去了?為甚麼?」
「你也趕快回來吧!我前天收到Cable Beach Club電話,他們說要請我們呢!你快點坐飛機回來吧!」
「甚……那Fitzroy Crossing的超市怎樣?你有沒有打給那個老闆?」
「我有發電郵去問,也報了你的名字,但他說已經請別人了。」
「甚麼!!!!!!!!!!你等一下!我打去問問。」

一問尤自可,再問把幾火。結果,我也顧不得路人異樣的目光,就在麥當勞門口和電話那頭的超市混蛋吵了個不可開交。我最痛恨言而無信的人了,兼之這趟road trip有太多的不如意,正好順便發洩一下。

工作沒了,錢也不多了,我的大堡礁計劃立刻動搖了,沒錢哪敢玩啊?我靜下心來問問自己:要回Broome去嗎?心裏立刻泛起一陣抗拒感,好吧,既然我寧可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就繼續向東走下去吧。回到車上,Gwen和Lynda還在用laptop查東西,我也打開netbook查了查Mount Isa到Cairns的巴士……見鬼了,票價是貴死人的AUD$230。

「計劃趕不上變化」是嗎?好,那我就來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把心一橫,跟Gwen和Lynda談起條件來:我借錢給他們付油資,他們繼續把車開到Cairns去。我想好了,到Cairns後我就坐飛機到Brisbane,然後投靠正在Toowoomba唸書的阿姨。

Gwen用電腦聯絡了在法國的家人,請他們匯錢給他,所以幾天後就會有錢還我,時間點應該剛好是我們抵達Cairns的那一天。很好。

決定繼續走之後,事情反而豁然開朗起來,畢竟我們現在真正同坐一條船了。

心情放鬆了,連續四天沒洗的頭突然癢起來。Gwen說因為沒錢住backpacker和caravan park,必須找公路上的rest area才能休息,所以要趁現在天剛黑,趕快開車(在澳洲開夜車是很危險的,尤其是照明不佳的車子,因為許多動物會衝到路上)。

我立刻說「Wait!」難得來到有免費水源的麥當勞,打死我也要先洗一下頭再走。於是,我拿著毛巾,大搖大擺走進殘廁,洗了我生平最落泊而又最舒暢的一次頭。從髮際流進洗手盤的水是灰黑灰黑的,非常噁,本來只打算沖一沖水,但這顆他媽髒的頭讓我禁不住拿了洗手液當洗髮乳用,反正都是清潔劑,沒差啦。洗好後我一整個神清氣爽,就算要再吃一周淨茄醬配pasta我也會說好。

你問我是不是本來就很喜歡野營甚麼的?其實,並不是。

我沒有特別喜歡餐風宿露、沒有特別喜歡每頓都吃白麵包和泡麵、沒有特別喜歡在沒完沒了的車程中喝溫可樂,沒有特別喜歡無法好好洗澡睡覺吃飯洗衣服用電腦……

我沒有喜歡漂泊,我只是喜歡自由。

當我距離所謂的文明愈遠時,我看到的自己便愈清晰。城市太擠迫了,人與人貼近到只能看著別人瞳孔裏倒映出來的自己,模糊而扭曲,就這樣迷失在集體的意識中,謹小慎微。

剝離了過去、剝離了將來、剝離了網絡、剝離了身份、剝離了教條,在這世上,我終於只因自己而存在;而我和世界因為不再隔著社會,忽然只剩下一抬手的距離。我明白了,只要不是送死和害人,沒有哪個地方不能去,也沒有甚麼不可做。

我曾在公路看過一台車頂高得幾乎把油站簷蓬撞爛的雙層巴士,底層嵌了碗櫥和流理台,是我看過最酷的移動房屋;我曾在西南澳遇過一個鐵騎士開著一台60年代產的老舊電單車,說要橫越澳洲;我曾在東澳聽說過一對愛爾蘭情侶在美國流浪了十年,然後又到了澳洲,繼續旅行人生;我曾在紅土中部遇過一人一駱駝在公路邊頂著烈日默默前進……

生命有多少種可能?超過10,000,000吧。

在那段流浪的日子裏,我們一無所有、前路茫茫,卻對命運有著前所未有的信賴。是的,全世界都是我們的Comfort Zone,這一種無從解釋的亢奮,由好奇心和近乎盲目的樂觀助燃,總是能輕易將怯懦吞沒。

話說回來,那時候我的第一台車幾乎報銷是在礦鎮Karratha,現在這Mount Isa又是礦鎮,每到礦區天都倒大霉,難不成礦坑都跟我有仇嗎?

離開Mount Isa,我們便驅車向東,直駛到瀕臨珊瑚海的Townsville。我想過在Townsville坐火車往南到Brisbane的,但Gwen媽的錢還沒匯到,我只好隨車子往左一個急轉,踏上往Cairns的不歸路。

Gwen和Lynda一路上不斷嘗試找零工,真的,他們每到一個雜貨店、餐廳、酒吧甚至Visitor Centre也會停下來問「請人嗎?」可是,很不巧我們身處的是Queensland——一個才剛被澳洲史上最大熱帶氣旋「亞西」(Yasi)吹襲不久的地方。這地區盛產香蕉,那時又是5月中,按理應該有香蕉採收或裝箱之類的工作,但我們一問再問三問,當地人只要聽到香蕉就搖頭擺手,說:「三個月後再來吧!」有次在雜貨店裏一個大叔一聽到我們問香蕉,就厭煩地說:「甚麼香蕉,你看,從這裏到北部所有的香蕉都吹光光了,哪還有得採?」

道路愈往北,時速近300公里的「亞西」在Queensland遺留的痕跡就愈密集,一片片被撕扯到只剩光禿枝椏的林子、幾座坍塌了半邊的鐵皮屋,都還迴盪著風暴遠遠的呼嘯聲。

某個又是在公路rest area渡過的夜晚,在隔鄰霹靂啪喇的營火點綴下,還沒睡意的我們在沙灘椅上聊起了各自的背景。Gwen和Lynda給我上了一堂小小的法文課,他們說英文很難學,我同意:「對呀,尤其那一籮筐的Tense(時態)真麻煩。」他們就說:「法文才麻煩呢,Tense比英文還多,足有十來個,而且很多根本用不到,不知道學來幹啥。」

禮尚往來,我也講解了一下中文這種方塊字。Gwen聽了聽,就問:「那你們有新詞語的時候,要怎麼讓大家學起來?是不是政府把大家都叫來,說『喏,這是新造的字』?」我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們就把現成的字併成新組合,代表新的意思。」

聊著聊著,說到了廣東話(Cantonese)和普通話(Mandarin)的分別,不免俗的,也說到了為甚麼我會說我來自香港而不是中國。Gwen不解地問:「你們既然那麼討厭中國,又那麼希望一國兩制是真的、不是做做樣子,為甚麼不跟政府說?」
「算了吧,說了也沒有,他們不會聽的。」
「沒說過怎麼知道?」
「會被抓啊。」
「再去啊。一個人被抓了,就有10個他的朋友走出來向政府說不;這10個人被抓了,便會有100個人走出來;一千人、一萬人……直到政府理他們為止。」
「你不明白,這是沒用的,我們的社會不行這一套。」
「為甚麼沒有用?」
我一邊暗暗自覺理虧,一邊不解我們中國社會裏的人為甚麼都這麼窩囊,那種「明哲保身」的劣根性在人家「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正氣前,簡直就是個屁。當下我是不屑Gwen的「離地」想法的,但也不禁感嘆「哦,這就是來自法國——一個掀起西方民主革命浪潮的國家——的人的觀念嗎?」

一連串的想法油然而生,但歸根究底就是一句「怎麼別人可以這樣,我們就不可以?」於是,當我回港之後,竟也漸漸開始對很多事情不平則鳴了起來。我這才醒覺到,那段不歡而散的對話,原來正是我的民主啟蒙。

我們從Townsville一路問到Ingham問到Tully再問到Innisfail,也找不到一份零工。途經某果園時再次吃閉門羹,好心的園主建議:「不如你們上山找吧?那邊風暴吹不到。這一帶是不可能有採果工作的啦。」眼前往Cairns有兩條路,一是沿海邊走,一是轉左走內陸一點的路,後者會先繞上一大片tableland(臺地/高原),然後下山就是Cairns。聽了果園主人的話後,我們便決定往山上碰碰運氣!

山上很冷,突如其來的寒氣在濃霧中悄然包圍了我們。半路有家酒館,但還是沒在請人,吧台的漂亮女侍應叫我們繼續往山上走。開呀開,黃昏前剛好路經Malanda Falls Caravan Park,心想偌大一個caravan park總要人打掃打掃房間吧?那麼零工總有吧?一問,竟還是「淡季,用不著人。」

Park主人Barry見我們臉上寫著滿滿的失望,竟也露出了一點歉意,於是建議我們打打看告示板上的電話(有些雞農、菜農的推銷訊息),看他們需不需要人幫忙。因為那邊收訊不好,他還借了固網電話給我們。

忙了一會,結果幾個號碼都沒人聽,我們便倚在接待處的櫃台旁沉默了。一來累,二來累,三來還要煩惱今天晚上睡哪裏!抱著一堆木頭回來的Barry看我們一整個頹喪,就說:「不如你們今晚在這兒過夜吧,明天你們幫我幹點活,就當是宿費,我再酌量給你們點酬勞,這樣好不好?」

「好!當然好!好極了!謝謝你!」趁天還亮,我們忙忙把車開到powered site,架好帳篷(只我一人睡帳篷,Gwen和Lynda睡車上的床鋪)。說到powered site的電源插座,其實也算一道風景。這些插座一看若是掛滿蜘蛛網,插座蓋下通常就是個百寶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打開來會是甚麼,呵呵呵……蟲子、壁虎不罕見,我在這park裏還見識了趴在正中、八條長腿恰恰擋住了全部插座洞的大蜘蛛,沒的把我嚇死。

好心的Barry拿著一捆柴枝走過來,說晚上會冷,叫我們用旁邊的鐵爐生個火,還附上一袋薯仔、細蔥和Cream Cheese給我們做晚餐。天啊!他人也太好了吧!就是說嘛,在這邊任你再窮也沒事,沒錢不會死,真的。

Barry說,他年青時也是個背包客,在英國流浪了好一陣子,所以看著我們就想起當時的自己。這樣也算另種意義的「他鄉遇故知」吧?
這park既然得名「Malanda Falls」,草坡後面還真有一道小瀑布。從階梯下去就是瀑布,瀑布旁有條小橋,橋對面好像是一條森林步道,但我們沒有過去,不知道內裏有甚麼乾坤。入黑後,溫度霎時降低了,吃飽喝足後我們把鋪蓋弄一弄,各自找周公去也。我的睡袋不是厚厚羽絨的那種,適合溫度雖是4°C-16°C,但其實10°C已很勉強了,哪能抵禦4°C的嚴寒呢!。

入睡之際就聽見天空隆隆作響,誰知道半夜時真的給我下起雨來,還不是毛毛細雨,淅瀝瀝地,風又把帳篷吹得沙沙響,一整個就是不讓人睡嘛。我勉強合了一回眼,溫度好像更低了,再怎麼蜷縮在睡袋裏,身子也暖不起來。而且……怎麼腳板那邊好像愈來愈涼?慘了,原來雨一直從外帳下方的空隙處打進內帳,把整個睡袋末端打濕了!實在冷得不像話,我爬起床,想來想去,只想棄守帳篷,擠到車上一起睡,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太唐突,此時從車廂傳來一陣深沉的打呼聲,更讓我不好意思吵醒他們了(那一刻也很氣他們竟睡得如此香甜)。

算了。我咬咬牙,拿出紙巾把帳蓬口的積水吸一吸,一張不夠,再拿一張、又一張、再一張……天啊,這水也太多了吧,雨甚麼時候才停?冷得嘴巴顫個不停的我不由得生起悶氣來,叨唸著:「好呀,你是不讓我睡吧,我就偏要睡給你看。」二話不說縮回睡袋中。

一邊打顫一邊胡思亂想的我,突然覺得瀑布的水聲好像大起來了,彷彿就在身周,然後,一把女聲說話了:「買…咗…未?買…咗…未?」哇噻!這是甚麼!?雖然乍聽感覺毛毛的,可這聲音……不就是Broome的Gia嗎?那麼,是我的幻覺嗎?那我為甚麼沒法讓她閉嘴?我都在心裏狂叫「收聲」了,為甚麼她還是不受控地一直追問我「買咗未」?我火了,脫口罵了一句:「買買買…買乜春呀?」喔,結果那把女聲漸漸微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又大了起來的瀑布聲,不遠處還升起了一種單音節的樂聲,似笛又似簫,滿好聽的,清脆但不輕快,有點像會在《風之谷》或《幽靈公主》裏出現的樂曲前奏。天啊,我是不是快死了,才會聽到這種異樣的聲音…………………………
…………………………
…………………………
…………………………

一睜眼,啊!還在帳篷裏!呼,太好了我還沒死!看看錶,9點了,可Gwen和Lynda好像還沒起床耶,還是再睡一下下吧。正當我想要睡個回籠覺時,就聽到Barry過來morning call我們了。他替我們準備了一堆香腸、雞蛋、蘑菇和麵包,叫我們好好吃飽,然後就給我們指派工作。
我研究了那盒雞蛋好一會兒,想說為甚麼那麼小顆,顏色也有深有淺,還以為是次貨,聽Barry一說,才知道原來是當地土雞生的蛋,那些蘑菇和麵包也是Malanda產的,真正的在地食材啊!

澳洲有一種茶叫Billy Tea(與Damper麵包齊名,許多tour會有體驗這種飲食的環節),據說是早年拓荒者的一種泡茶方式,傳統做法是將一大把茶葉碎屑放進裝了熱水的鐵罐(billycan)中,然後拿著罐子把手大幅度地甩幾圈,利用離心力將茶渣甩到罐底,浮面的茶水就可以喝了。Barry給了我們一包茶(起初我以為是茶葉,打開才發現是像芝麻般碎碎的茶屑),讓我們用大鍋子來「泡茶」,也就是將鍋子連當中的茶湯順時針或逆時針晃呀晃,讓離心力發揮作用,然後就有茶喝啦。
流浪者的生存法則之一:有飯吃的時候,要吃十二分飽,因為下一頓是甚麼時候、會吃甚麼,你永遠不知道。

在我儲備了十足的能量後,Barry就把我們帶到park的另一邊,指著偌大一片翻過的土和旁邊三、四個麻布袋說:「我打算在這塊田裏種馬鈴薯,你們就把這幾袋馬鈴薯埋進一排排的田埂中吧。土是剛翻的,可能還有大石塊來不及清,看到的話幫我把它們丟一邊去,謝謝。」
怪不得早餐這麼豐富,原來是要幹貨真價實的粗活,還好我有備無患地吃了個飽。只要曾在農場裏混過,就會聽過「農作物長的位置愈高,工作就愈輕鬆。」在Merrigum的時候所有作物都長在樹上,雖然整天要搬著鐵梯走,但還算可以;現在,長在地底的馬鈴薯出現了,到底會有多辛苦呢!?

記得那天種完了那一大堆馬鈴薯後,我有好一陣子一看到馬鈴薯便立刻叫苦連天,心想:雖然很愛吃薯條,但馬鈴薯都是這樣人手種植的話,老天,那我以後能少吃就少吃好了。

種這個馬鈴薯的時候,不是輕輕鬆鬆的把它塞進埂裏喔,是要挖呎把深、把馬鈴薯丟進去、再把土填上,是個一定得彎腰的工作。對!最痛苦的就是這彎腰的動作,種完第一排田埂後天還開始下雨,於是隨後四小時我們都得在泥巴中匍匐。是的,我們先是彎著腰走,然後跪著走,最後連爬帶跪地和馬鈴薯軍團搏鬥,還兼差力舉千鈞巨石的大力士。

我們按照老闆的要求,在每排田埂裏隔一步就塞進一顆馬鈴薯,好不容易種完了。結果他一看還有一大麻布袋的馬鈴薯剩下,就說:「把這些都種了吧,就塞在剛才沒放馬鈴薯的空位裏。」

天啊!!!!!你不早說!?這幾乎是從頭再種一次啊……腰痛得快斷的我走回田裏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兩、三顆馬鈴薯丟到同一個坑裏,Gwen看到了,便說:「嗨,這樣不成啊。太擠了,它們會長不大的。」我累得發飆:「I don’t care! I just want to finish this now!」心裏暗罵:「這本來就是會擠呀,新的那些說不定跟剛才種的只隔幾厘米呀,還管它長不長得大!」

整整六小時,終於,搞定。累癱了的我們還得幫Barry為明天替姪子辦的派對吹四、五十個氣球,這天的工作才真正告一段落,然後我們三隻泥鴨匆匆沖過澡後,就排排站去跟Barry領錢。

雖然馬鈴薯是地獄,但Barry畢竟是天使,這一整天下來算我們每人100多塊,也是「一分錢,一分貨」啦。錢到手了,Gwen和Lynda欠我的油費也付清了,可是天也暗了,只好再留一晚。

拜別Barry和Malanda後,就迎向我們歷盡艱辛、終於近在眼前的Cairns了。從tableland下山的路是明副其實的九曲十三灣,好在Gwen的駕駛技術不錯,坐在副駕座的我看著他不斷二檔、三檔、再二檔、再三檔的轉,有好幾次真的怕他會被眼前轉得人頭暈眼花的路弄恍神,然後忘了轉低檔,車就衝下山崖了……

駛進Cairns時,不曉得是不是路經的地方不對,街道兩旁的霓虹燈(甚麼潛水、釣魚之類的廣告)一直讓我有種身處台灣或是泰國之類的感覺,充斥著一種廉價的熱鬧,和我想像中的Cairns……很不同。我愈看愈困惑:「難度是觀光客太多了,所以連城市的氛圍都變得這樣虛浮嗎?」

隨便找了個地方泊車後,Gwen和Lynda說他們接下來會在城裏找工作。嗯,那麼,想來分別的時候到了,因為我沒有要留在Cairns工作的意思。其實在離開tableland時我已想好了要去投靠在Toowoomba唸書的阿姨,歇歇腳、透透氣,順便找可以儲二簽的WWOOF工作。現在,既然我們的路真的沒法再連下去了,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我拿出netbook搜機票,一看,今晚凌晨3點多就有一班機是往Brisbane耶!價錢也沒很貴,太好了。於是,我們就在街頭開起了歡送會。喔,沒有啦,其實還是一盤茄醬pasta而已,還很省事的就站在路中心吃起來。
跟兩個落泊的人一起走,造就了我旅途上最落泊的一段路。其實玩不到北領地跟大堡礁,又丟了大好工作機會我是真的很失望,也有被友人嘲笑說:「幹嘛搞得這麼潦倒,像這樣去旅行根本甚麼都看不到,簡直浪費時間。」這麼說沒錯……可是當我在Cairns坐上飛機的一刻回想,卻沒有那麼多的不快,頂多就是哼一下氣而已,哼的時候還有一種「呵,你真行嘛」的自豪感。

有些人眼中的「旅行」是到一些定點看名勝;有些人是購物、是吃喝玩樂;有些人是完全的放鬆,在酒店午睡、泡泳池就夠了。我曾經也是這樣子旅行,但這一年不一樣。「計劃趕不上變化」一開始確實會讓人很困擾,尤其對假期只有那幾天、定好的行程一延誤就很麻煩的人來說更甚,可你一旦試著讓自己隨著這些變化浮游,或許你就會愛上流浪。

我想說的其實是:用我們小小的腦袋「準備」的東西,總不及大千世界激盪出來的有趣。你以為很熟悉的這顆星球,一定還有一大堆你不了解的東西,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想法、有些風景,不跳tone一下就可能一輩子碰不著了。計劃?有是不錯,但命運之神給你的行程可能更好;沒有變化,又哪來這些讓你說嘴的光怪陸離?

牛仔褲上還沾著馬鈴薯田裏的、褐色的泥污,套著人字拖的腳板也黑黑的,分不清是曬太黑還是太髒擦不乾淨。這樣一個蓬頭垢面的背包客居然要坐進Qantas的機艙裏,那種格格不入的反差反而讓我有種異樣的良好感覺,幾乎要在候機室放聲大笑起來。「是Qantas還是Jetstar都沒差,反正有錢就可坐了。錢財易得,千金散盡又如何?倒是這褲管上的污痕和我臉上身上的這層旅塵,可不是用錢買得來的。」

我和破曉的朝霞一起降落到仍在熟睡中的Brisbane,到我訂好往Toowoomba的Greyhound巴士票時,天已大亮。

阿姨在Toowoomba的University of Southern Queensland(USQ)唸書,附近就是聽說有很多背包客的Gatton。離開Broome後就幾乎只在燒錢的我在USQ的學生宿舍裏住了兩星期,以寄居蟹的狀態盡可能地省錢。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啊!因為每過一天都是錢啊!暫時安頓好的我可沒偷懶,一邊打給各路朋友問附近的行情,一邊也每天瀏覽Gumtree和WWOOF的網站,看下一步要怎麼走。

不得不說,我沒想過這一年下來打地鋪、backpacker、公路邊、車子上、帳篷裏,現在竟連學生宿舍也讓我睡到了!這可是我一路走來的第一間單人房呢!開門一刻看見房裏書桌、衣櫃、抽屜樣樣俱全時,那種感動好比冬夜裏吃火鍋;而其實我的眼睛一直離不開那張鋪著海藍色床單的單人床……看!床耶!天啊,是有厚厚床褥和被子的床耶!我二話不說就把背囊、鞋子丟地上,然後飛撲到久違的綿軟床褥上:「Ohhhhhhh… thanks god!」
近乎走投無路的我,幸運地很快找到了一個HelpX(Help Exchange)的host,罷了,就先把二簽集完吧。

我的host是一家在Duranbah(在Gold Coast附近)叫LetUsGrow的水耕農場,這是個家庭式的農場,作物種類蠻多的(順便學到了許多菜名和香料名),會為附近一帶的餐廳供應蔬菜和香料,好像也有店面零售。
那天老闆娘開車到巴士站/火車站接我,她是個50歲上下、短金髮、不高但身材適中的優雅太太,第一印象不錯,可談了幾句之後,我就隱隱覺得她是個厲害角色:友善但不熱絡,而且很會支使人,就是女王那一類的感覺。也難怪,畢竟整個農場就是她在打理,丈夫、兒子、女兒和一眾HelpX義工,在她面前都只能唯唯諾諾。

說說我的新家,這棟在農場旁邊搭建的兩層高鐵皮屋裏住了十個人,而我是唯一一張亞洲臉孔!「不是吧!」我背著背囊踏進屋裏時也是這麼想,原本以為至少會有台灣人(台灣人在澳洲無處不在),誰知道竟是清一色的老外,連韓國人或日本人都沒有。呵呵……好吧,看來五星期後我的英文必定來個大躍進。
於是,我就在冬季來臨時,開始了和Parsley、Curly Parsley、Mizuna、Beet Root、Lettuce、Bak Choi、Pak Choi、Thyme、Rosemary、Dill、Basil、Rocket Leaves……的朝夕相對。農場旁邊有一個包裝場(緊鄰我們住的鐵皮房子,老闆娘一家的大宅則在農場另一側),由名叫Warren的大叔主理。他是個Kiwi,就是來自紐西蘭的人,也是那邊的原住民。Warren人可好了,有時我多問兩句,老闆娘和一個叫Adelle的長期員工就會一臉「笨蛋你是不懂英文嗎」的表情,但Warren卻會耐心地講個明白。
還以為在澳洲混了大半年的我能應付得了一屋子的英語,可是,幾個英國人那種喉嚨被捏住的英式口音真的讓我傻了眼,不誇張,比A-level Listening和大學上課時聽到的要難上好幾倍!尤其他們一個勁兒地聊天的時候,嘰哩呱啦地,五句中我大概只能聽懂三個字,還沒法憑那三個字猜出他們在聊甚麼,比初到澳洲時聽不懂台灣人說國語更無助。

另外一個讓我不自在的地方就是,我不太知道外國人的笑點在哪。即使我想攀談一下說說笑,也一整個彆扭。我覺得所謂的「文化差異」最深刻就在這裏,你對眼前這些人平素接觸的東西一無所知,他們一路走來的生命,和你的幾乎完全沒有交集。共通點太希罕的結果是,當我基本認識了屋裏的全部室友後,開始不時感到一種說不清的隔閡。

也可能是我太苛求。我們都會躲懶、都會抱怨、都會背地裏說老闆娘有多刻薄、都喜歡午後的陽光……回到最基本的人性,我們便都一樣。其實酒精和煙草才是最佳話題,能招出比平常更響更亮的笑聲,也能讓陌生的幾個人突然成了老朋友,圍站在寒冷的冬夜裏,共享一根大麻煙飄搖的火光。
西方人外表比較成熟,卻沒甚麼心機,就像世間所有人都是他的兒時玩伴;同齡的東方人併在一起就像小孩,看去還很幼稚,但心思卻複雜多了。

短短五個星期裏,走了幾個HelpX義工,又來了幾個新的,其中一個是叫Qunnie的台灣人。呼,終於有人跟我說一種比較有親切感的語言了。和她聊起之前的旅程,從新手上路時的road trip說到最近的窮遊。她有點羨慕地說:「哦,真好耶,你這些都是奇遇耶。」

我一楞,有點受寵若驚:「可是奇遇一開始都是歹運。啊哈。」

在愛爾蘭的民間傳說中,矮精靈(Leprechaun,音:拉布列康)會將寶藏收藏在彩虹的盡頭。我找到彩虹的盡頭了!那麼,寶藏呢?沒有寶藏,只有珍貴的浪遊生活逐漸倒數。
我算了算日子,生日前一天剛好可以集完二簽。雖然身上錢已不多,但我還是決定用一個特別但有點貴的方式來慶祝這個在異鄉度過的生日。
1453334
素顏淺笑
看版主的文, 熟習的地名, 也把我的思緒拉回在澳洲那段road trip, 從Perth 到 Sydney 長征的日子.
懷念的天空, 相似的生活方式, 再再都是曾身為WHV backpacker才會有的記憶!

版主的最後兩篇文章勒?! 到處都有分布的台灣粉絲在敲碗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