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任何地方

菊部地區有血

回想起2010年九月的那個早晨,我記得天還沒亮我就醒了。事實上我是根本沒什麼睡,像是隔天要第一次去遠足的小學生,眼睛睜得老大,在床上翻來覆去巴不得擁有可以將時間快轉的超能力。

那是我在農場的最後一天。五個月,要說長嘛,是不夠讓人產生想要落地生根的衝動,但說短嘛,當我看著籠罩在塵霧中閃閃發亮的農舍,卻也有股倦鳥歸巢的溫暖。

我依照這幾個月來所養成的習慣,依序盥洗更衣,用兩片烤得熱烘烘、塗上厚厚一層榛果巧克力醬的吐司,配上一杯熱呼呼的唐寧牌伯爵茶,做為開啟這天的一個小小儀式。

然後我坐在郵筒旁的路口。但今天我身上並不是扛著在果園工作所需要的器材,而是那裝滿我所有的行囊家當的背包,其中包括有幾件牛仔褲T恤,一頂帳篷和一顆睡袋,一本寫得爆滿的筆記本,一只鼓脹脹塞滿了現金的信封袋,還有最重要的,一張已經被我不知道攤開來多少次、上頭不知道被我塗塗改改多少回、詳細標明了所有我想去的地方、以及該如何去的那張地圖。

就那時刻而言,那張地圖就是我的全部。如果非得打個比方,我會告訴你,如果我媽媽、老婆和那張地圖一起落水,我一定是先跳下去就地圖,絕不說謊,我可以用我媽的名字發誓!

那天我坐在那裡等著的,也不是平常載我們往返農場的那台破舊老爺車,而是六點半從洛克漢普頓發車,一路向北朝大堡礁行駛的通勤巴士。

這時候,那個平常做事莽撞、滿口黃腔、總是開著一口爛牙傻笑的比爾出現了。但在今天這種離別遠行的氣氛之下,在朝露剔透的折射之中,比爾彷彿就是專程來餞行、風度翩翩的騎士一樣,一口爛牙的笑容看起來也似乎有種物極必反的魅力。

比爾在我身旁坐下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過了十分鐘之後,他才總算領悟到我即將離開,而且幾乎百分之百永遠不會有再回來的可能性。他的表情活像是首次發現火的奧妙的山頂洞人,但我也懶得提醒他,前一晚整座農場的人才在鎮上的酒吧幫我辦了個離別派對,也懶得說比爾喝個爛醉之後幹了哪些好事。

這會兒比爾開始抽抽噎噎,顛三倒四說著什麼他當年未完成的一場成年冒險遠行,其中包含了某個遠親口述的遠方祕寶、一位體態婀娜同時百依百順的妙齡女子、一輛不知為何卻在關鍵時刻拋錨的汽車、一場爭吵以及大筆的賭債還有可以淹死上百頭大象的酒精飲料。我靜靜聽著比爾說著他的故事,偶爾稱職地在該提出疑問的地方開口,好讓比爾可以順利接下去。

然後比爾破涕為笑,大聲嚷嚷說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老天爺什麼人不好選,偏偏就是我這個亞洲人來到他一生賴以依靠的農場(當年的妙齡女子依稀是位歐亞混血兒),什麼地方不好去,我偏偏就是要往北走(當年的祕寶隱約和熱帶雨林有關),而我哪天不好選,偏偏就選在他生日的今天啟程出發。

這會兒說什麼他都要跟我乾一杯了。他的口袋不知道有什麼法寶,竟然給他變出兩瓶啤酒,而且還是冰的!就在玻璃瓶清脆的撞擊聲中,我的悲劇就此展開。

喝了幾個的比爾變得異常的興奮,堅持要我把地圖拿出來,他要在上面幫我註記他的私房景點。我自然老大不願意,隱約覺得不妥,但是拗不過他的熱情,何況那啤酒還真的是透心涼,我也索性放膽跟他玩了吧。

只見比爾像海盜船長一樣過分認真的檢視我的地圖,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找不出他口中的私房景點,尷尬的沉默像網一樣讓我們動彈不得,然後比爾竟然惱羞成怒,一把將地圖往地上一扔,我一看不得了連忙出手相救,誰知卻不小心架了比爾一記拐子,只見他手中的啤酒順著完美的拋物線,分毫不差地落地命中我的地圖。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比爾瞬間明白後果的嚴重性,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惱羞的情緒,從而轉變成一千萬分的愧歉,馬上從地上一把撈起地圖想要補救。

但就這麼一扔一濕一拉扯,我的地圖就像是破布一樣被扯得稀巴爛。要知道當年可是還沒有什麼智慧手機,要上網查資料都得費一番功夫,更別提我的地圖上面有很多是點滴蒐集而來的資訊,有的真的是想查也查不到呀!

就在我倆相顧無言,看著碎成片片的地圖發愣時,我的巴士來了。司機一副從啟程開始就憋尿到現在的表情,不耐煩地看著我們。「你們兩個小渾蛋,是要一起上車呢,還是要在那等我把你們碾成肉醬?」

我還是無言,心裡估算著在澳洲境內殺人而能平安逃離出去的可能性。

說巧不巧,農場主人這時紳士一般地降臨,要來為我送行。他對於比爾的在場感到意外,卻也感動,因為他誤以為比爾和他一樣是特地來看我最後一面,加上巴士司機似乎是他的舊識,於是整個場面宛如宴會散場,老闆一隻手拍著比爾的肩膀、一隻手大力握著我的手,口中滿是祝福的話,司機則屁顛顛地下車來幫我提背包,一面還不忘跟老闆謝謝照顧他那不成才的兒子。

等到我恍如隔世、如夢初醒的時候,我已經離農場數十公里遠了,車子一顛一顛地開在沿海公路上。我想起剛剛老闆半開玩笑地叫我乾脆永遠留下來,說他認識的隔壁牧場主人的女兒,早就暗戀我很久了呢呵呵。有一瞬間我因為太想要長期監禁比爾並按時凌虐他的各個身體部位而認真考慮老闆的提議,但老闆笑歸笑,還是一把將我推上了巴士,牧羊犬般地把我這頭笨羊趕往外面的花花世界。

巴士停下來了。

這裡是澳洲昆士蘭沿海公路上一座不知名的小鎮,離我的出發點幾百公里,也離我原本的目的地幾百公里。我看了看坐位周遭,我的背包完好如初,裡面辛苦掙來的現金一點也沒少,雖然我手中只剩下一小腳殘缺的地圖,而且還是標示比例尺的那個部分,根本看不出個頭緒,但我另一隻手上還有沒喝完的啤酒(還有些餘"冰"),而我眼前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認我揮霍,彷彿每天都值得用烤得熱烘烘的吐司搭配暖呼呼的伯爵茶來迎接。

然後我真心的覺得,只要我願意,我真的可以到達世界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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