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鄉村的原始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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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斯坦鄉村原始的面貌
2012年8月16日 ~ 2012年8月18日,在前往拉合爾路上的不知名村落
昨夜夢見許久不見的奶奶,想家的情緒一直蔓延到夢醒之後,使得我魂不守舍。這天正好是移動的日子。

離開拉瓦品第的巴士依舊不乾脆,乘客們在車裡枯等,就是等不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小販在車窗外賣現切水果,巴基斯坦的芒果和芭樂格外香甜,我差點嘴饞買下一包,又擔心吃壞肚子還得應付六小時的車程。才剛這麼想,隔壁的大叔就離座去買吃的,旅人在齋戒中可以不用禁食。

取代大叔坐在我隔壁的變成一位身著白袍的年輕人。剩下的空位陸續被填滿,車子終於發動,目的地是拉合爾,印巴邊境的大城市。

高速公路比想像中順暢,天氣不陰不晴,但酷熱依舊。和隔壁青年的交談在不知不覺中展開,其實我本來想孤僻地從思鄉的情緒中慢慢回神,但又覺得有個人對話也不錯。

青年的名字叫做阿里,在伊斯蘭馬巴德念大學,這是一趟暑期返鄉之旅。剛開始他以為我是日本人,畢竟他們在眼中東亞人都長得一樣,就像我也覺得中東人都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黝黑的皮膚、蓄鬍、傳統長袍,不過阿里臉上多了份稚氣。

阿里念的是哲學,手上正攤著的教科書裡充滿難以理解的符號,然而他感興趣的卻是台灣經濟、成年人的月薪或巴基斯坦人適合什麼工作……等。這類話題用英文解釋不易,況且以我的社會經驗來闡述這些議題簡直毫無說服力。

車子安穩地行駛著,我專注於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而忽略了窗外的風景。阿里家位在四小時外的村莊,到站前他突然問我:「要不要跟我一起下車,到我家來玩?」突如其來的邀約使我本能地拒絕了,畢竟我期待的目的地是拉合爾而不是陌生人家。但阿里繼續說服我,說我可以在他家住下來,一起到田裡去玩,去拜訪鄰居,並答應隔天帶我到車站,讓我安心去拉合爾。

事後回想,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是種種考量交集而成的產物,像看似重重交織卻不糾結的溜索。如果隔壁大叔沒有離座去買東西,如果這座位沒有被阿里取代,如果我沒有在阿里下車前衝動說好,我想我早已抵達拉合爾,以平淡無奇的方式。

你相信嗎?有時候我覺得阿里是旅行之神安排的角色,就在我最想家的時候,他把我帶進了一個農村大家庭,一片廣袤的田野,一塊自給自足的土地,一場雷雨後的清新。我不敢保證那是多原始的型態,但卻恰到好處,具體而微。所有適用比喻「單純」的字眼,在那裡都不衝突。對於我不安的旅行、混濁的心,就像個禮物。

當時阿里的父親騎著野狼機車到村口接風。阿里說,這村子從沒有外國人來過,我是第一個。一台超載的野狼機車,一位村裡的名人,一張陌生的東亞臉孔,沒有比這更招搖的事了。

這個不知名的村莊被農田包圍,阿里的家也在稻田旁邊,是一棟格局類似台灣的四合院的水泥平房;房舍圍出空地,白天用來洗衣、炊事、休息、談天,晚上改放幾張尼龍繩編織的床,就變成瞻望星空的露天通鋪。

矮平房裡住著阿里一家人,除了爸爸、媽媽還有阿里的姐妹們,以女性成員居多。小鎮裡誰都認得誰,消息傳得特別快,我的莫名來訪引來左鄰右舍好奇;矮平房裡一下子聚滿了人,這些人來自隔壁,隔壁的隔壁,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共通點是全是男性。阿里把我介紹給這些老老少少,每個人名字都又長又饒舌,我一雙手握過另一雙,好像在拜票,不知說了多少次「Asalam Malegun」。他們發現我懂得使用伊斯蘭教的問候語,便嘰哩呱啦地用烏爾都語回應我。

這時阿里的媽媽送來親製烤餅,我既為整個村裡唯一不受齋戒限制的無信仰者,便毫不客氣地接受這頓遲來的午餐。屋裡這群人盯著我把食物進嘴裡,好像我是剛學會用手吃東西的幼兒,再次滿心歡喜地嘰哩呱啦一番。

吃飽喝足後,阿里和一群「隨扈」帶著我參觀農舍。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水牛,牠們大得像一輛車,剛毅的骨架撐起整張黑得發亮的皮膚,兩顆眼珠彷彿沒有鑲好隨時要滾出來似的,牠們粗壯的尾巴不停地甩動,試圖趕走惱人的蒼蠅。

農舍的管理者叫阿福,他是阿里的伯父,年屆古稀依然健朗風趣。阿福負責照顧這些牛,從牛身上取奶,這些牛奶除了自給,也阿里家重要的經濟來源。閒暇之時阿福會窩在樹下抽著自製的水菸,燃料是曬乾的牛糞,在水菸壺頂部忽明忽滅像隻正在呼吸的生物。我向阿福借來抽了一口,那辛辣的口感嗆得我直咳嗽,使所有人笑成一團。話說我的烏爾都語數字就是阿福教會我的,他用撿來的樹枝在沙地上從一書寫到十,寫完又抹掉,直到我記起來為止。這些數字在往後的日子裡受用無窮,尤其記車牌和查時刻表的時候。

離開農舍前,天空已經黑成一團,歇斯底里的狂風掃過整片稻田,捲起沒完沒了的綠色波浪;轟隆隆的雷聲彷彿在頭頂低吼,不一會兒暴雨就傾盆落下。我們在趕回家的途中被雨逮個正著,身體瞬間濕透,大家笑嘻嘻地看著彼此,沒有人抱怨。整個村莊都等待這場午後雷雨,或許整個巴基斯坦都在期待也說不定。阿里對我說:「一定是你來了,才帶來這場雨。」

這些雨流向田地,讓乾涸的渠道滔滔汩汩,讓種子長成農作和牧草,餵養了萬物。大地如此循環,道理如此了然。說真的,如果我真能夠把雨帶來,我願意多停留幾天。

年紀輕輕的阿里可是村裡的風雲人物,在這樣偏僻的小鎮裡有位到首都念大學的孩子是多麼風光的事。尤其他在校表現優異,對可蘭經和伊斯蘭思想見解獨到而四處受邀講道。阿里自信滿滿地告訴我,他十歲就發現自己演講的天分,能讀懂父親給他的書,在村裡開啟人生第一場布道。

「那時候大家不喜歡我,他們覺得我太年輕,什麼都不懂。可是我並不討厭他們,我繼續讀書,繼續演講,我很有信心,而現在村裡的人都很尊敬我。」阿里這樣說。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真難想像他才二十歲,在教育不普及的村莊裡,阿里象徵一扇知識的窗,一本無窮的書。他這回返鄉有個主持祭典的重要任務,將在典禮上發表演說悼念去世三年的爺爺。我莫名其妙闖入這場典禮,只因在巴士上一場單純的邂逅。

祭典就在那場狂暴的雷雨之後,地點選在附近的一座迷你清真寺。我和阿里抵達時,台上阿里的姊夫正在演講,台下坐滿了人,場面肅穆。為了記錄這場典禮,我選擇了正中間的空位,把腿躬起來當作腳架,按下錄影鍵。

此刻阿里的姊夫站在麥克風前,時而獨白、時而迎唱,那聲音就像喚拜塔傳來的Ezan,透過音箱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高亢且具穿透力。阿里的姐夫頻頻以手背拭淚,就連緊盯著相機畫面的我都接收到那澎湃的情感。

阿里的演說緊接在姐夫之後,他站在麥克風前,一開口全場又安靜下來。他神態自若地一手插腰一手放在麥克風上,時而用雙手輔助情緒,那樣的姿態再次展了現超齡的氣度。每當講到激動處,台下的觀眾會應聲附和,隨著附和聲阿里又更激昂;汗水貼著他的額頭一滴滴滑落,白袍濕透了粘黏在他的身上。當時我多希望現場有一台翻譯機,好讓我聽懂他在說些什麼。

天黑了,演講也結束了,清真寺點亮日光燈管,村民們穿上各自的鞋朝各自點了燈的屋舍散去。後來我問阿里都在說些什麼,他說:「我在說可蘭經裡的道理。」

這天晚餐有場熱鬧的家宴,隔壁的叔姪們一同聚在阿里家的客廳,地上擺滿了豐盛的菜餚,這些食物全來自自家的農地。男性們享有優先用餐的權利,女性們負責收拾碗盤,改上甜點和水果。我實在不知該跟大家聊什麼才好,幸虧他們相當熱情,尤其阿福,他一直拉著我說話(雖然我聽不懂),又不停把食物放到我的盤裡。我拚命吃,他拚命放。

晚餐後阿里提議到池子裡洗澡,他知道我喜歡游泳。於是我、阿里還有他的玩伴菲索三人打著手電筒,以不驚擾水牛的步伐一起穿過農舍來到灌溉用的蓄水池。
「就是這裡嗎?」我問,幾乎看不清水池的全貌。
「對阿。」阿里一邊回答,一邊開啟馬達,強力的水流從水管裡湧出來,製造嘩啦啦的聲響。我還在猶豫時,他們已經把上衣脫了,剩下輕飄飄的長褲,兩人小心翼翼地踩進池子裡,我只好隨後跟上。

池底滑滑的,或許是長了苔。水深只及膝蓋上緣,畢竟僅是分流灌溉用水的小蓄水池。抽水馬達不停引進沁涼的水,我們洗過的肥皂水沿著渠道流向農田,或許池裡的水正是白天落下的雨。在這水資源珍貴的國度,竟然有機會泡澡,而不是站著淋浴,這蓄水池簡直是世界上最奢華的浴缸。抬頭一看,午後的積雨雲早已散去,換作滿天星光熠熠。

這天晚上阿里陪我一起睡在客廳。我喜歡這種輕巧、耐用且通風的尼龍繩床,雖然在巴基斯坦隨處可見,倒是第一次躺在上面睡一整夜。可惜這一夜並不好眠,天花板的吊扇突然停止運轉,水泥地的熱氣蒸騰而上;停電的問題遍及巴基斯坦,尤其在鄉下地方更嚴重。

我被熱醒了好幾次,整夜翻來覆去,直到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早起的蒼蠅在我的身上漫步;我終於受不了了,一口氣從床上彈起,隔壁床的阿里正睡得香甜,於是我獨自出門散步,站在前院呆望村莊的晨光,一層薄霧輕拂在農田之上,顯示土壤正在散熱。

阿里的媽媽發現我起床了,端了早餐過來,盤子裡是烤餅、灑了香料鹽的煎蛋和自製乳酪,所有食物都是這片土壤供給的。我一邊把他們放進嘴裡,一邊想著這些樸實的餐點如何生產製作,一切的一切彷彿能追溯到最原始的面貌。

這是我喜歡這地方的理由之一,它提醒我重新檢視理所當然的事,和旅行一樣,真正需要的不多,在最低限度的條件下也能過活。或許,我喜歡的也是更接近原始的自己。

原文節錄並修改自小弟第二本旅行作品《絲路上游 - 橫越亞洲的永夏之旅》(2014.9 時報出版)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4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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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散
好精彩的分享,
恭喜出書呀!
蹲在墳頭嚇鬼
很棒的分享
要來拜讀一下板主的大作了!(Y)
你都如何回憶我
穆斯林的問候語似乎是 As-salaam-Alaikum (May peace be upon you). 回敬語 Wa-Alaikum-Salaam (And unto you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