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維亞文化一隅,印地安跳舞燭台

入夢亂心
印地安跳舞燭臺

2015 四月

那個夜晚,在喬安娜富麗而空寂的屋子裡,大廳的燈火暈黃,木桌上擺著一座土褐色陶製印地安人跳舞燭臺,火光忽影忽滅地晃在四只張手勾肩,環抱為舞的印地安人偶樸實莊嚴的臉,死寂的愉悅因風而生動,彷彿正進行某種詭譎的儀式。隱約可以聽到角落的漏臺裡良久傳來一次彷彿咽著的水滴聲,緩慢的、規律的,屬於記憶的節奏。趁子時,環屋的偷窺被掩得不那麼明確,我攤開了紙,依遙遠而古老的指令,開始為她起卦。

這是柯查般巴Cochabamba市區近郊處一座殖民式莊園,莊園裡分立著五棟環以明爽落地大窗的獨立華屋,屋與屋之間隔一簾窗紗同幾株副熱帶翠綠繁茂的植被,保持著一種嗅聞可覺,冷中帶熱的距離。

「自從我父親五年前去世後,這整個家族的關係就降至冰點。大夥兒住在同一座宅院,卻總是各自鎖在各自屋裡,外出也是躲藏在樹林間穿行,若不幸彼此碰上了,不過生硬地點個頭,算是照面。可偏偏他們又喜歡在自家屋裡熱情地偷窺別人。」說著喬安娜刷地闔上一片又一片的窗簾,「我不想讓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免得麻煩。你介意嗎?」
「沒關係的,我不介意」我把自己埋進腥紅絨布沙發裡,感受著流沙似靡散的軟。
「這個家的人就是有病。」喬安娜一把跌入沙發,半荷蘭血統的高挑身影在玻利維亞陳濁了的舊式漩渦中不斷地陷下去,再陷下去。
喬安娜是玻利維亞與荷蘭混血,在玻利維亞長大,在荷蘭受高等教育,輾轉後選擇回到故鄉,回到她殘破不堪的家。這一待,便是數年。

「今天的靈巫治療結果如何呢?有什麼感應嗎?」我故作輕快地問道。其實,我很難相信一個在現代化國家生活數年且受過高等教育的無神論者,最終會選擇採用家鄉的部落民俗療法,面對自己內心的創傷,以古老的的方式訴諸巫蠱。也許,如她所言,她始終認為自己是玻利維亞的兒女,儘管她的相貌與當地格格不入;儘管多年來,她始終被視為外來的存在;儘管,她從未被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認可:被仰望、被厭惡、被欺詐、被五官拉出過分立體的鴻溝。
「實在是不可思議,我覺得有股莫名的力量在呼喚我、引導著我。就像你的靈魂上了股線,有一隻手隔著重霧,自遙遠的彼岸牽引著線的另一端,拉扯著你的靈魂前往某個你既期待卻又不明所以的方向。」火光陰惻惻地燦亮在她半籠在陰影下的雙眸,鮮明於她高聳的輪廓。「那是個闃暗的斗室,只有幾盞燈闌珊地照在角落。我們共有八個參與者,在對每個人進行治療時,都會按照這樣相似的步驟:首先,巫師帶著我們這些參與者圍成圈冥想,在連串符咒與不知名藥水後彼此感應,接著,巫師便依據每個人情況的不同發派角色。我的治療是這樣的:開始時,扮演我父親的人躺臥在中間,扮演我母親和姊姊的兩位在相對靠近彼此的位置上,而扮演我的角色的人在遙遠的一側,而後,一切便自然而然的進行了。有時候我是我,但多數時候,我只是個看故事的旁觀者,然而,我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每個人不同的感覺。」

「何謂自然而然地進行?那些參與者知道你的故事嗎?」我禁不住疑問。總覺得那像是神秘的巫術,或遠古的禁忌儀式,像是桌上的印地安人跳舞燭臺,光火間重影的妖詭。
「他們並不知道,但是,透過靈的感應,扮演者們卻能獲得那種冥冥中強烈的感覺,繼而表現出我家人的模樣和對應下他們以及那個我的內心真實的景況。就像在另一個人的治療過程裡,我扮演著疾病的角色,不由自主地,我就是緊抓著對方的手不放,我就是強烈地感覺到我必須擁有她,我必須狠狠地佔有她,繼而毀滅她。真的很不可思議。」一種徬徨的,游移在夢境間綿軟的莞爾陰惻惻地在她唇畔蕩開,隨她湊近了的臉龐蕩了過來,以傾吐秘密的口吻道:「在我的故事裡,還有人扮演命運。」命運的加入似乎讓一切顯得崇高而偉大,彷彿藉此便合理化了所有不堪的曲折。而玻利維亞,如斯信仰,信仰命運無可違逆的力量。
「命運要如何扮演呢?那畢竟過於抽象。而,我想,命運儘管無所不在,像線繩一樣彼此牽引,但許多時候,在某些重要的環節上,卻是由人為導引推動著前進的。更該說是環環相扣,我們每一霎的念頭、行舉多多少少直接或間接鋪就了我們或者他人的命運。」
「我們更傾向於這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感應、相互牽繫的一股莫名的力量。你不需要去尋找命運,命運會自己前來找你,就像我當初在父親過世的極度絕望下嘗試死亡之藤 ,我拼了命的渴求一種救贖,一種改變,上山下海地遍訪巫醫,但我的身體在當時基本上拒絕這一種治療方式,它還沒有準備好,於是在死亡之藤療程後的那兩年,我完全陷入瘋魔的狀態,一心求死,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死活掙扎,因為那並不是我的命運,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它,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出那片陰霾。直至最近,在各種機緣下,我又開始接觸死亡之藤,並非我主動追求,而是它自己來找我,這便是我們所認為的命運。」喬安娜的聲音是沙啞的沉,聲嘶力竭後磨透了的枯澀。「恩,回到治療過程,我冷瞧著,看著那時候的自己痛苦地那樣鮮明,像火焰一樣,我拉扯著頭髮,對著牆咆哮,直至嘶吼終於淹沒自己後,抽搐地倒下。我的母親漠然地立在一旁,彷彿一切與她無關;我姐姐則是蜷縮在我父親身邊,呢喃著呼救。」她看著一跳一跳的火光,聲調茫然。「然而,在我的記憶裡,那段時日,她的孩子剛出世,她始終堅強而忙碌,也始終保持著和我的距離,我一直以為她無所謂,不過是大哭一場後,繼續她忙亂而枯燥的生活。」

「或許,她的忙碌不允許她沉湎於悲傷。」我緩緩應道。於是她的悲傷只得委屈的擱在那兒,蜷縮在一座墓碑旁,等待遺忘,等待發霉,等待某天一觸而發的潰決。
「或許是吧。隨後,我的母親踱到她身旁,捱著她坐下,同現實生活一樣,我母親最終選擇的是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一直以來都只有她,彷彿在她們的家園構圖裡,我就是多餘的那一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那一個。我母親還為了陪伴她搬到英國去。可是啊,我萬萬想不到,她竟然需要幫助,她竟然向我求助。在靈巫治療裡,她伸長了手,呼喚著、哀求著我的幫助。」喬安娜不可置信地笑了起來,逐漸拉高地呵呵著,彷彿這個遲來的勝利的果實帶給她無比巨大的愉悅。

「我想,你姐姐的情況其實是很危險的。畢竟,情緒如果不能適當抒發,許多時候,反而會導致更糟糕的結果。」
「我同意。事實上,巫師接著便指定了一個人作我的侄子,他的出世與我父親的死亡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在治療裡,這就像是在看一齣遲來的劇。巫師說了,你們的罪,最終會拿他的命來抵。」她一頓,手擺了擺,大概量了個五歲娃兒的高度,又道:「他狠狠地抱緊自己,像條蟲卷曲起來,縮成一團,他說他很害怕,為什麼每個人都不開心,是不是大家都討厭他。」喬安娜輕輕搖著頭,嘆息道:「你看,連那麼小的孩子,都可以感覺到那份詭異,那網密不透風的壓力。」
「你呢?你在哪裡?」角色的她、真實的她、過去的她、當下的她,在這樣的巫醫治療裡,在這一齣詭譎的戲碼裡究竟又在哪裡?
「我是冷冷地在一旁,在一個劃圈起來的世界裡不斷鬼打牆著。我想面對她們,卻又不斷地轉身。」她瞇了瞇眼「我指扮演我的人。而我自己的話,那個當下,我無法思考,只是不斷地哭,彷彿心中的某一處得到了救贖、得到了理解,只有一把模糊的聲音『原來如此,原來是這個樣子。』其實,長久以來,我隱隱有個想法:這個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如果這個孩子不存在的話,如果他沒有出生的話,或許故事會是不一樣的,或許,他就不會是我姐姐的精神寄託;或許,她會……,但,無妨了……。」燭光影綽在她臉上,彷彿一絲了然的傷感,混著一點點模糊的勝利的快感。她渴望釋懷的,或許從來不是父親死亡的悲傷,而是被排除的痛苦、不被需要不被擁抱的寂寞。

「然後呢?」我看著迷惘著的喬安娜,褐色髮絲隨她的側首落下了頰,長而濃密的睫毛不安地形成兩扇顫動著的蝶影。
「我也不知道,後來的我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一切在筋疲力竭以後,自然而然地結束,就像靈魂講完了故事便自動抽離,就像我們招了靈魂來復活一段被掩埋、被偽飾的往事,還原一個真實的、全盤的面貌。但,我想……,我想打電話給我姐姐。她總是拒絕我的關心,她分明是需要我的……,她終究是需要我的!」長久的沉默後,喬安娜站了起來,靜靜地走回自己房間,那張沙發上遺留的凹痕很深很深。
巫醫治療給了她,她渴望的勝利,一個或許不會為人所接受的勝利。

而我仍陷在自己的流沙裡。
手上原握著的,約定好為她占卜所需的兩塊銅板不知何時落下,於是,我拿起筆,就著碎紙,記錄起她的字句。
木桌上的印地安人跳舞燭臺裡火光仍舊忽影忽滅地晃動著它詭譎的儀式。角落裡傳來的彷彿咽著的水滴聲,緩慢而規律,屬於記憶的節奏,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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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維亞 美洲原住民的shaman文化與背後的信仰及其整套系統,確實很特別。
你相信甚麼呢?

死亡之藤 ayahuasca

2013開始的流浪之旅,中東、非洲、南歐、東歐、中歐、南美、中美
從旅行到嬉皮、再到ngo
更多故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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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沒有童話只有謊話
好有畫面喔 感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