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機車男孩

向日葵開在舊夏天
早上八點多的火車離開瓦拉納西前往Gorakpur,抵站之後轉大巴再轉小巴,到了印度與尼泊爾邊境大城蘇瑙里(Sunauli)已是下午四點。兩國的出入境管理局辦公室及海關建築簡陋到我以為只是一般民居,尤其是印度這邊,我盯著穿著便服的「官員」在我護照上蓋上出境章,忍著不因這種看似隨性又接近荒謬的官方做事方式笑出聲來。

辦妥尼泊爾入境手續後我走向一旁店家詢問,幾乎所有的車子都是前往加德滿都或波卡拉。

「請問有車到藍毗尼嗎?」
「你要先搭公車到派勒瓦(Bhairawa)再轉巴士過去,公車就在旁邊。」

隨著那人手比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兩三台未熄火的巴士停在路邊 ,車子破舊的程度在臺灣大概只有在汽車廢棄場才能看到。

「請問有到派勒瓦嗎?」
「派勒瓦?有、有。」
「車費多少錢?」車掌先生從手上一疊紙鈔中出抽出一張五盧比以及一張十盧比。

看來車掌先生不懂得說英文,不過這倒不是個大問題,只要把地名唸對了讓對方知道我要往哪去就不會錯,我自信滿滿。

十幾分鐘的路程就抵達派勒瓦,看起來是個挺大的小鎮, 路邊停了六、七輛當地公車及小巴士,車子完好的程度也是跟臺灣汽車廢棄場裡的差不多。來往的人車都多, 我小心橫跨馬路到對面,一臺一臺尋找車頭掛著『Lumbini』(藍毗尼)牌子的班車…不幸的是車頭牌子上只寫著尼泊爾語(Nepali),沒有任何我看得懂的文字。放眼望向四周尋找和我一樣裝扮的背包客求救…看起來似乎只有我一個外地人。走向一位穿著沙麗(Saree)正要上車的老婆婆我重複問著:「Lumbini?Lumbini?」她只是面無表情的對我搖搖手就一步不停的上了車不理會我。我只好再找路旁一個看起來像會說英文且長相較為友善的年輕男子問路。

「請問哪班車可以到藍毗尼?」年輕男子聽完我的話後轉頭和他身旁另一個男子嘀咕了幾句當地語言,旁邊灰衣男端著他的點心湊過來聽,說了一兩句話後就搖搖頭。聚集過來圍著我的人越來越多,用著當地語言議論紛紛,一堆在我周圍紛飛的聲音裡隱約聽到了幾次Lumbini,看來應該是在幫我想辦法?但只是回答我可以搭哪輛巴士需要十幾人的小組討論嗎?

「你要去藍毗尼?」終於有個襯衫男開口用英文跟我說話。
「是!」
「但是這邊沒有車可以到藍毗尼。」

啊?我忍著不把心中的惶恐顯露在臉上,剛剛邊境店家明明是這麼跟我說的,而且我記得在網路上也看過曾經有人這麼走過,怎麼現在卻沒有車?十幾人小組仍然繼續嘰咕討論中。我看了一下周邊環境,應該是能夠找到住宿的地方,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今天就在派勒瓦住下,畢竟時間已接近傍晚五點,我可不喜歡天黑後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知去向,明天白天再想辦法。

「他說他可以載你去。」襯衫男比了比他身旁的舊毛帽少年。
「什麼?」我還沒回過神來。
「他說他可以載你去藍毗尼,但是要付他50盧比喔…」

那有什麼問題!謝過襯衫男後我跟著舊毛帽少年走,圍觀的人群瞬間一哄而散回到原本自己在做的事情上﹣賣小吃的繼續叫賣、店鋪裡的員工繼續打掃、正在吃晚餐的繼續吃、只是路過圍觀看熱鬧的人則繼續前往原本的目的地。

原來那位少年是路旁其中一臺小巴士的車掌小弟,他讓司機稍微繞一點路讓我在藍毗尼下車。我上車時車上已經沒有座位,分不出來乘客是尼泊爾人還是印度人,只能確定大多是老年人,皮膚黝黑,穿著破舊,而且看著我的眼神不友善。我找了個位置站好,其實也不能說找位置,根本沒得選,只能姑且杵在走道中間,連大背包都沒地方擱置。陸續上來一堆人把小巴士擠滿,乘客已塞到門口,我背著背包處於一個尷尬的站立姿勢,右腳站在小巴地板上,左腳踩在一布袋貨物上,踏起來一顆顆圓圓的,猜想是馬鈴薯吧!馬鈴薯是他們的主食之一,在印度的時候幾乎天天吃到它。

小巴過沒多久就啓動,原本車上時不時蹙眉看我的當地乘客終於習慣有我這麼一個外星人與他們共乘,終於肯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

節奏很快且極其歡樂的印度音樂突然從我耳朵旁的喇叭播送出來,搭配著激動唱歌的高亢人聲。聲音很大而且音質很差,我想離喇叭遠一點卻因滿車都是人而動彈不得,只能被動的一直被這音樂轟炸。我死命盯著窗外的景色想把注意力從音樂上轉移,但千篇一律的”田園”風光、一望無際的土地敵不過穿腦的魔音。以前曾有過經驗,聽演唱會時剛好站在喇叭旁邊,轟然的巨大聲音會讓自己和這個世界暫時脫離關係,像被防護罩罩住全身,和外界隔了一層無形的圍牆。腳很酸,肩上的背包沒有任何可以靠的地方,重量全壓在身上,我只能期望這路途不會太遙遠。不確定過了多久,也許二十分鐘,也許只有三分鐘,我開始無法立足於當下,極有存在感的音樂沒停止過,強烈的節奏擊倒了我的時間感。為了撐下去,我讓自己的思緒跳出車廂,遠離車上所有乘客,抽離我所身處的當下環境。我彷彿看見一輛破舊小巴士在筆直公路上行走,沿途揚起一陣陣土塵,越駛越遠。

整個世界回復靜謐。

我想起恆河的日出,想起沐浴在河階邊對著太陽振振有詞的信徒們,他們都在祈求些什麼?是否和行天宮裡虔誠的信徒祈求的一樣?我想起船伕Ravi,他是否曾有過不良居心?還是我狹隘的偏見誤解了對方?Yang他們離開阿格拉了嗎?聽說泰姬瑪哈陵很美,是真的嗎?會不會又是照片比實景好看很多的知名景點罷了?Lassi好好喝,尤其是香蕉口味。 終於見到達賴喇嘛本人, 這已是我所能靠近他最近的距離!可惜他說的佛法有許多我有聽沒有懂,瞌睡打得兇。參加法會好累。不知Sonia現在玩到哪了?跟她走應該會很有趣吧,有點後悔。肚子有點餓。Niyati餐廳早餐便宜又好吃。在印度反而沒有便秘的困擾,真奇怪。我想起火葬場冉冉上升的煙霧,還有煙霧中靜止不動盯著我的那頭牛………

左手被推了一下。

我的思緒飛回車內, 巴士裡許多人轉頭盯著我看。我聽見司機嘀咕些什麼…音樂已經關掉了!站在我前方的人看著我說了一串當地語言。 他們是不是發現我神遊太虛?他們是不是發現我被音樂轟得滿頭包,瀕臨崩潰邊緣?

左手又被推了一下。

推我的那個老人用下巴點向車門的方向,巴士停止的同時車門那邊傳來舊毛帽少年的聲音:「藍毗尼、藍毗尼!」看向窗外,原來外面早已黑壓壓一片。我不自覺深吸了一口氣,穿擠過車上人群跳下巴士,付給少年五十盧比車資。司機再度播放音樂,巴士伴著轟隆音樂揚長而去,看著巴士的尾燈越來越遠,我忍住不大笑,只有嘴角微微上揚,在心裡握拳歡呼「終於離開那種窘境了,耶!」收拾了心中快樂的小宇宙我觀察四周,除了路邊兩家小雜貨店有燈光之外周圍漆黑一片,無法分辨東南西北也沒有任何路牌。幸好前方不遠處岔路口有兩個穿著不同制服的男人在聊天,我走向他們問路。

「請問這附近哪裡可以找到住宿的地方?」其中一個穿深藍色制服並戴頂貝雷帽的男人指向其中一條彎曲的岔路「從這邊走過去有旅館。」另外一個穿卡其色制服的男子嘀咕了二句話,深藍制服男又比向岔路的另外一條較為筆直的路「從這邊過去也有旅館。」「距離有多遠?哪一邊比較近?」我問。「差不多差不多。」謝過他們之後我選擇筆直的那條路走,起碼很遠很遠的路的盡頭還看得見燈光。整條路上沒有任何路燈照明,我得拿出背包裡的頭燈戴上才看得見前方的路。路上偶爾有人經過,不是騎摩托車就是踩著單車,也有一兩台汽車駛過。

剛剛問那兩個制服男距離有多遠是期望他們能主動提出送我一程的建議,但他們打發掉我之後又開始熱烈的聊天。我還天真的以為他們看我一個人會施予一點同情呢!

路的盡頭有黃色的燈光,目測距離至少二公里遠,在我的左手邊是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園區,園區與路中間有條與道路平行的溝。折騰了一整天我疲憊極了,拖著腳步我無意識但賣力地往前走,只是那盞燈光絲毫沒有離我更近一些,像掛在兔子前面的紅蘿蔔一樣,無論怎麼追都追不到它。

叭!叭!
我已經走得夠靠邊了還按我喇叭,太欺負人了!
叭!
我略帶怒意轉頭往旁邊看,一輛車子在我旁邊停了下來,駕駛把車窗搖下。

「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韓國寺。」

先前在網上蒐集資訊的時候看到有人住在韓國寺裡,一晚三百盧比的床位,三餐可自由選擇要不要在寺內吃,不另外收費。當然因為是佛教寺廟的關係,住宿者可隨喜捐點香油錢。既然有人問了我就這麼回答他。

「韓國寺離這裡有六公里遠,你要走過去?」
「六公里?!」
「對,你走不到的,要不要搭車?三百盧比。」

原來是計程車,但車頂沒有計程車牌,車內除了駕駛之外,副駕駛座坐了個男人,後座還有個人影,但因為天色實在太黑了我無法分辨那人是男是女。

「三百盧比太貴了。」

就算在這種非常需要協助的時刻,背包精神仍在,講價是必要的,只要對方沒讓我殺價成功就賺不到我的錢,我永遠是贏家。

「那二百盧比。」
「還是太貴。」

我心想反正他不載我就賺不了這筆外快,優勢在我這邊。我自信滿滿等著他再降一些車資,然後點頭答應,上車。

「還是太貴?好吧好吧。」駕駛嘀咕了這句話後就把車子開走了。

我錯愕地愣在原地。

他一把車子開走我就後悔了,看著漸遠的微亮車尾燈我好想奔上前去大聲叫住那輛載著希望的車,可更大的力量拉住我的是自尊與傲骨,既然被拒絕了我就不會拉下臉來。我憤怒的盯著希望越來越遠,憤怒的看著自己的自以為是。我再度置身於一片漆黑當中,這次是自己把自己擺入這樣的情境裡面,比起剛剛跳下巴士的時刻,這時襲來的無助感更加強烈。

失落了幾秒之後我鞭著自己的意志繼續往前走。邊走邊盤算著如果走不動就窩在路邊的溝裡吧,最起碼這裡夠暗不容易被發現,把睡袋拿出來裹在身上就可以抵禦夜裡的寒冷。說也奇怪,想到即將第一次在旅行途中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居然有些興奮。上一個希望走了,就自己製造下一個吧。身邊仍偶爾有人車經過,一個穿白色傳統長罩衫的男人騎單車超過我往前去,他不疾不徐的踩動著踏板,月光反射在他的衣服上,我看著隨著風擺動的白衫衣角越飄越遠……。

「你要去哪裡?」

突然有一輛摩托車停在我旁邊,騎車的小伙子問我,聲音聽起來洪亮且年輕。

「我要去韓國寺。」我邊走邊回應他。
「韓國寺很遠,我載你。」

那男孩爽朗的說,但因為有了剛才的經驗,於是我停下腳步直接開口問他多少錢,省去彼此迂迴的時間。也因為剛才的經驗,我知道車資的底價在哪。

「不用錢!我載妳!」

男孩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我,我實在看不清楚他的長相與穿著打扮,無法從外表判斷他的可信度。在印度待了一段時間之後,總是會對陌生人有一定的防備心,尤其是當對方口口聲聲說免費的時候,往往是想訛詐更多的金錢。

「為什麼?」
「因為很黑,你一個人走路危險,我幫忙。」

小伙子用生澀簡單的英文拼湊出這句話,考慮了兩秒後,我認為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一腳跨上摩托車後座。「OK?」待我坐穩,他便緩緩往前騎。他騎車的速度並不快,雖然有點冷,但臉上拂著微風的感覺還是挺爽快的,起碼我脫離了原來的窘況。

「現在我們左轉,OK?」我不知道路,當然只能這麼回答:「OK!」

原本筆直寬廣的柏油路在他左轉之後變成一條較小又彎曲的泥土路,遠方的燈光也就這樣消失,只剩車燈照著前方,周圍陷入更深的黑暗裡。不平的路面撥動摩托車輪胎導致車子不規則地彈跳,我隱約看見兩邊有樹的輪廓隨著風輕微擺盪,像是杵在原地看著唯一的聲音來源 — 機車引擎 — 緩緩經過。

我全身立刻僵硬起來,下顎不自覺用力,嘴唇緊閉,開始感到後悔,我是不是遇上了危險人物?

摩托車持續前行,我悄悄地從揹在胸前的隨身背包裡拿出瑞士刀,精神緊繃。突然他側過臉來。

「現在我們在藍毗尼公園,右邊是博物館。」

小伙子的聲音依舊帶著笑,但我並不敢因此而鬆懈。離主要道路越來越遠,手上的瑞士刀越握越緊。

車子拐了幾個彎,路上沒看到半個人影,我徹底迷失了方向,現在已不搞不清楚剛才鋪著柏油的主要道路在哪了。我只希望他別傷害我,身上的錢或貴重物品可以全部都給他,只求他別傷害我的人身。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心跳得飛快,而且非常害怕他發現我的恐懼。他又突然側臉轉向我:「這邊是日本寺。」為了不讓他起疑心我故作輕鬆看向他指引的方向,壓抑急促的呼吸,用力地想看到點什麼,卻只能勉強看到不遠處一點點建築物的輪廓,像是被黑暗吞噬之後所剩下的一點殘渣。

「快到了、快到了。」他說。恐懼在整個搭車過程不斷像海浪一樣襲來,現在已達最大的那一波浪潮。車子停下來之後我該怎麼辦?不動聲色還是先發制人?

再拐了一個彎後,前方左手邊不遠處我看見了白色燈光,像燈塔一樣的白色光芒,越來越近。

小伙子把機車停在燈光前面回頭跟我說:「到了!」

燈光下是一道像學校或公家機關那樣的柵欄大門,柵欄門關著,僅留下旁邊一個小門,門口有個警衛模樣的人走出來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們,小門旁邊柱子上掛著一個牌子﹣『韓國寺』(Korean Temple)。

「韓國寺!」

小伙子用他不變的爽朗聲音轉頭對我說,我趕緊把瑞士刀藏進外套口袋裡下車,激動的握著他的手不斷道謝。

「現在我回家。」再次謝過他後他就瀟灑地騎車離開,過沒幾秒鐘便消失在黑暗裡,只聽見摩托車引擎聲越來越遠,最後和風聲交錯,在我耳邊迴響。剛才下車時終於能依著門口的燈光看清楚他的長相,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稚嫩臉龐堆滿了笑容,白皙的牙齒在日光燈映射下更顯明亮……這就是天使的長相吧!

一個多星期後我在藍毗尼跟路邊小攤販買了袋蘋果,回到投宿的韓國寺想削顆蘋果來吃,但我翻遍包包每個角落以及外套口袋卻怎麼樣都找不到那把瑞士刀,也完全想不起來可能是什麼時候掉的。

1551689
仇家太多不方便透露姓名
人真的是最美的風景,但有時候就是要賭一把。
轉角遇人渣
好細膩的形容介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