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外滿洲之旅(乙)俄國部分

回憶會告訴你什麼叫幼稚
黑龍江

六月廿三日(四)黑河-海蘭泡

黑河是個小市鎮,巴士線也不多,市內多處可乘一號巴士到大黑河島,便是中俄邊關所在。大黑河島在黑龍江江中,隸屬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中俄邦交回復,兩國先在大黑河島上設邊民互市貿易區。中國物產豐富,很多俄人過境來市,島上「大黑河島國際商貿城」和「中俄自由貿易城」一時熱鬧非常。後來中俄邊境更加開放,俄商准入黑河市,大黑河島失去獨特地位,反而衰落起來。年來俄羅斯盧布大貶值,閻師傅說,以前俄人帶上三千盧布來黑河便能充大爺,現在三千盧布還不足夠體面地食住一日,於是黑河市便更形冷清,街上絕少俄人,反而遠從上海來的中國人還要多。

中國黑河與俄國海蘭泡隔着一條黑龍江,船隻往還,嚴冬江面冰封,改行車輛。中國邊關晨七點開,中方首班船晨八點開。七點半抵邊關兌點盧布,然後憑「回鄉證」出關。據悉中國居民可申請旅遊簽證隨團短暫遊覽海蘭泡,但所費不貲,一日團須約六百元,兩日團即上千,閻師傅不認識香港護照,曾招攬我經他報團,為我婉拒。持香港護照可免簽證留俄十四日,可以自由行,快慰莫甚。這實在是曾爵士治下港府難得的德政。中國關員見到香港護照,二話不說放行。不過,簽證費是免了,關稅仍是要付。船渡黑龍江只消十分鐘,船費竟索價人民幣九十六元,以里程計,是我坐過最貴的船!但很明顯當中大部分歸中國海關口袋了。
俄海關

聞說俄國邊關不准攝影,但輪船泊岸時,乘客仍在舉機,似乎俄邊防人員對中國遊客稍弛警戒了。也許旅遊旺季未及,過關也不如網上說要一小時之譜,不過獨行俠事事要自行摸索,自不如導遊帶領的中國遊客般敏捷。先要付關稅五百盧布,比中方仁慈得多,付了關稅便可填寫出入境表格,填好排隊過關。關員見我曾塗改表格,零分重作,另發一張再填,填好過關,這次不用排隊,其他遊客一早辦妥通行了。關員在護照蓋印,至此水陸空過俄境均試齊了。無論怎樣敏捷,由中國到俄國都要「損失」一小時的,因為海蘭泡時間快北京時間一小時,若非夏令時間則快兩小時。出關,又有的士司機招生意,這次我可果斷打發他去了,他便略帶不屑告訴我火車站很遠,不乘他的車是自討苦吃,但我時間充裕,上他的車,豈能遊覽城市?
海蘭泡開埠百六年

沿街懸掛海報,慶祝布市「開埠」一百六十年,亦即俄國侵吞滿清領土一百六十年也。俄人經營一又半世紀,實在不必指望任何滿清遺跡,但是中國的身影則不難看見,以前多俄人來華,現在多華人往俄。俄人看見我沒甚麼反應,中國旅行團見我自由行倒覺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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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泡市府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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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海蘭泡的市容與其餘俄國市鎮,包括幾千公里外遠在東歐的加里寧格勒也無大分別,都是街道寬闊得空蕩,傳統俄式和蘇維埃式房屋陳列如火柴盒,綴以列寧頭像,市中心廣場則有「偉大的衛國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蘇德戰爭)勝利紀念碑,從波羅的海至太平洋鮮有例外。因此,實在無須專程來,順道暫留即可。海蘭泡有機場,但乘飛機來費時失事,從中國黑河乘船或俄國伯力乘火車來比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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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旋門
1925036 公園「汽」水機

不知是否因為海蘭泡位處邊境,當局須「省靚」門面,市內建築好像都粉飾一新,每個街道名牌下面都有詳細(俄語)歷史解說,似乎每條街都有兩三個名。地名也是歷史這個道理,布拉戈維申斯克一定明白。黑龍江畔的黑河市不再是黑龍江省會,而阿穆爾河畔的布市仍是阿穆爾州府。要數該市第一地標,應屬「凱旋門」無疑。該門是為一八九一年皇太子尼古拉訪問而建,他當然是後來的尼古拉二世。想起往後十日鐵路行程,我忽想,當年西伯利亞鐵路仍在籌建,尼古拉到底花了多久橫越歐亞大陸?他又如何排解路上無聊?
「不准游泳」統一俄羅斯

遠在聖彼得堡或莫斯科的俄國中央政府一直提防人口眾多的中國滲透俄遠東及西伯利亞,這種心態多少造成一九OO年海蘭泡慘案。是年,慈禧太后縱容義和團四出攻擊外國人及一切與之相關的物事,一隊清兵曾襲擊海蘭泡,於是,該市軍警首長決定驅逐全市華人,恐防他們陰為清兵內應。要四千人渡河本是大工程,但總督一聲令下,將四千華民遣往黑龍江最窄處然後驅其入水自生自滅,不肯入水者可格殺勿論。這樣發端於北京的政治漩渦便造成黑龍江平民死傷枕籍。如今中俄邊境恢復平靜,而黑龍江是界河,河邊豎立「Купаться запещено(不准游泳)」警告牌,比照百多年前俄軍驅逐華人入河,難免有點辛辣諷刺。這件慘案在海蘭泡的阿穆爾州立博物館也有提及,題為「阿穆爾河戰事」。
阿穆爾州立博物館「阿穆爾河戰事」

自由行當然比跟團的中國旅客更能隨心,不過海蘭泡景點不多,大多位於黑龍江畔列寧大街上,所以整個上午在海關以至街頭都不停碰上同一批中國團員。參觀博物館時,忽然聽到一口流利而帶外國口音的普通話,原來旅行團安排了博物館普通話導遊,我便搭順風車湊聽一份。她的講解比較急促,述及中俄紛爭時似乎有意匆匆帶過,所以旅行團很快便行完博物館,或許他們要趕尾班船返回中國黑河。

我就可以慢條斯理吃過午飯再行去火車站。牙牙學語般地點餐,叫了一碟芝士肉串和一碟俄式餃子,卻來了兩碟餃子,其實是個誤會。我點餐時說: 「芝士肉串、餃子。兩樣,全部。」意即我點了兩碟食物,但店員聽成「芝士肉串。餃子兩碟。全部。」為免麻煩,我也沒要求退走其中一碟,唯有又要多個外賣盒帶走餃子上火車食,於是全餐埋單要港幣六十幾元,是整個俄國旅程最貴的一餐。下午四點幾,登上火車前往騰達,月台上有些俄國人向車上親友揮手道別,場面溫馨。雖然世界交通方便,送親友出遠門仍是一件教人刻骨銘心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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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泡火車站

火車職員來查票並收取床鋪費一百三十三盧布,我將全部硬幣倒出來,不意職員瞥見港幣五毫和人民幣一元銀仔,問可否送給她作「подарок」。她問得很有禮貌,但我心裏明白,無謂為一兩元散銀得罪火車職員,便「完全出於自願」送她了。幸好她不是看見人民幣一百元。

六月廿四日(五)貝阿鐵路

經過一晚,火車到總站騰達(Тында)-貝阿鐵路中樞。雖然西伯利亞鐵路落成,俄國一直想建造多一條平行鐵路以充實俄遠東「極邊苦寒之地」防範中國入侵。俄國遼闊疆土和嚴寒冬季能抵禦外敵之餘,亦為國內工程造成極大困難。沙俄為修建西伯利亞鐵路勞師糜資,即使戶部尚書維特(Сергей Юльевич Витте)如何苦心撐持亦避免不到國庫虛空的下場,多少促成沙俄倒台。直至七十年代,勃列日涅夫的蘇聯才下定決心興建貝加爾阿穆爾鐵路(Байкало-Амурская магистраль,BAM),自西伯利亞鐵路大石站向東伸出,經號稱全俄污染最劇的布勒斯克,再經騰達、共青城抵太平洋蘇維埃港,並在騰達站修建南北幹線,南至西伯利亞鐵路及海蘭泡等地,北達雅庫茨克,稱阿穆爾雅庫茨克鐵路(Амуро-Якутская магистраль,阿雅鐵路,AYam)。貝阿鐵路全長四千三百多公里,跨越廣闊凍土帶,設四千多座橋樑,造價約一百四十億美元,勃列日涅夫譽之為世紀工程。因為造價昂貴,暫時只建單軌,所以鐵路班次極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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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達處多條鐵路幹線中樞,本想大有可為,但是人口普查顯示,騰達人口自八十年代高峰六萬人一路滑落至今三萬多人,毫無復蘇徵兆。我在騰達站轉車要等三小時,在銀行兌錢之餘,順便周圍走走,發現該鎮空空如也,合應叫騰達鄉。於是很快便折返火車站。蘇聯以為只要建成鐵路,經濟自然暢旺,在貝阿鐵路沿線規劃了六十幾座新城。可是連騰達都一片荒涼,其他「鬼城」則可想而知。班次疏落,沿途鄉鎮衰微,使貝阿鐵路於環球旅客中寂寂無聞。也許要待某日俄國實現史太林時期的狂想,建造鐵路往庫頁島(俄薩哈林島)時,貝阿鐵路才會引起世界興趣。

俄國火車站通常設有飯堂,尤其現在盧布貶值,售價特廉。我眼闊肚窄,拿了四十多元的食物,飽到不行。捧着飽腹,復登車西向北海北鎮(北貝加爾斯克,Северобайкалск)。

六月廿五日(六)北海北鎮

為了洗澡和上網,刻意將車程分開兩半,暫歇北海北鎮七小時。俄國很多旅館藏身舊日蘇式火柴盒大廈,十分難找,假如沒有招牌可能以為旅館如黑河綠竹青年旅館般,「黃了」(見本系列第四篇璦琿篇)。我環繞了火柴盒大廈一周半才發現北海山徑旅館(Baikal Trail Hostel)的小小招牌,戰戰兢兢地按門鐘,生怕騷擾閒人,好在老闆很快應門。

北海北鎮亦是因貝阿鐵路而起,一九七四年,貝阿鐵路建築工人在此建鎮,方便物資補給,原擬建造十四萬人居住的城市,可是貝阿鐵路並未發揮振興西伯利亞的功能,北海北鎮人口最多時亦只有三萬五千。後來勃列日涅夫時代結束,戈巴卓夫實行蘇聯的改革開放,著重與西歐交往,加上國庫空虛,便取消西伯利亞很多發展大計。如今北海北鎮人口二萬五千,總比騰達鄉好些。這裏市容殘破,馬路黃沙滾滾,遇汽車駛過須掩鼻,以為置身荒漠。好在日用品還不難買,超級市場信步可至。卸下行裝,購置糧水,便回旅館煮點意粉吃。老闆是位六旬的伯伯,十分好客,見我回來便沖茶請我坐下聊天。他示範西伯利亞式飲茶-不過是加糖加奶而已。原來這間旅館就是老闆的家,老闆有三名子女,其中兩位在城市工作,便有多餘的房間可以租住。他並無提及妻子,我也不好意思問。老闆在俄國修讀地理,後曾赴美考察,所以能說一點英文(比我的俄文好一百倍),回國參與修建和保養北海貝加爾湖環湖山徑,現已退休,便以自己的故業命名旅館。來北海的遊客十居其九是到西南岸依古池(Иркутск)市和奧爾洪(Ольхон)島一帶,北海北岸交通不便,距依古池船程十小時,且每周只得一班,火車車程長達三十二小時,故遊客不多。不過有心來的遊客多數會行山,老闆的知識便能幫上大忙,我說可惜今次只是來旅館休息,無暇探訪山林。老闆見我用不着本地旅遊資訊,便轉而問我香港和中國的事情。不意他第一條問題就是:「香港是個民主政體嗎?」當日梁天琦尚未宣布參選,「選舉管理委員會」亦尚未「信納」他並不真心擁護基本法,但十幾年往事已是明證,我便直抒己見。老闆一生只出國一次,即赴美深造那次,去過的大城市自然屈指可數,但他說大城市富貴鄉不是他的歸宿,寧願一世留在這個兩萬五千人居住的小鎮。自從在黑河遇上閻師傅,也有好幾日沒有談天這麼久,增進於一異地的認識之餘,心情亦暢快許多。漸黃昏,老闆的兒子和其他住客歸來,我便洗澡、上網、執拾。晚九點幾,又是踏上旅途的時候,與萍水相逢的老闆道別。唯有在booking.com給他留個好評以為盛情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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