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人 40小時 南印度

二到無窮大
六個人 40小時 南印度

除了母親的羊水之外,這大概是我在同一個小空間裡待最久的一次。本以為之前從瓦拉納西到哈里德瓦那23小時車程已經是生命裡的極限了,沒想到這趟火車之旅再次證明了人類的潛力無窮……。

離開德里的的晚上,即將搭火車前往南印度的清奈。這是第一次在沒有旅伴的行情下搭夜車,因此有些緊張。因為擔心找不到車廂,所以我提前一個小時來到車站,但列車早已在月台上待命,所以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慢慢搜尋。月台一如往常被印度人佔據,有人席地而坐在月台就野餐了起來,彷彿停電的炎熱夏夜,大家被迫逃出家門到廣場乘涼、聊天的場景。

順利找到車廂後,我爬上車,找到自己位子,先把行李拋到最上層,然後拿出久違的鎖鏈將行李與床桿鎖在一起,一再確認之後,好像也沒有比較安心,我深知這個簡單的鎖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後來其他陸續上車的乘客都只是隨意把行李袋塞到最下層的床板底下,沒有加上任何防護,頓時覺得自己所行李的舉動好丟臉,擺明了就是一副不信任他人的心態,真正的小人其實是我吧!

十點三十分,列車開始緩緩滑行,轟隆隆的噪音越來越大聲,全速前進!

同節車廂裡似乎只有我一個黃種人,所以我的情緒一直有點緊繃。接下來必須面對表定33小時的車程,在車上連待兩個晚上,身邊沒有旅伴互相照應,行動上相對不便。例如要上廁所時,我必需請印度人幫我看著行李,但要完全相信他們實在不容易,卻不得不。過去聽過太多火車上的失竊案例讓我變得草木皆兵。

查票員積極地查驗完車票後,乘客彼此間聊了起來,確認這兩天同行的「室友」。我和其中一個印度人聊了幾句,覺得有點累了,就默默爬上自己的床位,試圖找一個舒適的姿勢躺下來休息,堆在腳邊的行李讓雙腳無法伸展,怎樣都找不到一個完美的配置。我開始後悔把行李扛到上舖來,為了安心反而換來不適,到底划不划算。

第一盞熄掉的燈是提醒大家就寢的訊號,漸漸地整節車廂陷入黑暗,只剩幾盞光源還在角落發出淡藍色的色調。夜裡依然很熱,白天累積的熱氣還未散去,窗外的風也不願進來交換。我在上舖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睡,只要稍稍移動,身體的溫度就增加一點,教人浮躁。車廂裡安靜到令人無法不在意的程度,同隔間的乘客好像都睡了,只剩我仍睜大眼睛盯著距離不到半公尺的車頂,獨自面對漫漫長夜。

後來我的意識不知何時斷了線,卻又被深夜裡的冷風重新喚醒,喀喀作響的風扇吹得我發冷,本來是熱到睡不著現在卻變成冷到睡不著,但我已經懶得在睡意中、狹小的臥舖裡,起身翻動行李尋找禦寒的衣物。車廂裡乾燥的空氣使人喉嚨乾渴,整個夜裡我為了補充水份不知又醒了幾次,在幾乎沒有好好休息的情況下,天竟然亮了,睡不好的我感到非常沮喪。

一大早就出現在車上的小販用獨特扁平音調喊著:「chai~chai~(印度奶茶),coffee~coffee~」,我往下望,發現大多數的乘客都已經醒了。小販來來回回好幾次,叫賣聲像關不掉的鬧鐘,我只好無奈地跳下床。

「Chai,please!」付了五盧比給小販。

火車上當然沒有現煮的茶,小販在小紙杯裡放了一個茶包,從茶壺裡倒出稀到不行的熱奶水,遞到我的手上。茶喝起來比想像中美味,早上喝挺提神的,我喝到一滴不剩。除了茶之外,我還喜歡點口味膚淺的即溶咖啡。

早上七點,天色已經完全亮了,第二層的人把床板收起來,好讓其他乘客可以坐在第一層。同一個隔間裡有四個印度人,一個斯里蘭卡人再加上我。四個印度人中有一對母子,兒子感覺上比我大一些,長得像超級瑪利裡的路奇(以下稱他路奇),他的母親看起來超過50歲。另外兩位印度人一胖一瘦,胖的很黑,瘦的相對地白,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唯一的斯里蘭卡人是個充滿活力的老先生,他是個回教徒,戴著回教徒白色帽子留著白色長鬍子。這五個人是我長途車程的夥伴。

對座的路奇率先和我聊了起來,感覺其他人也張大耳朵在聽我們的一問一答。路奇母子兩住在清奈,他們到德里去參加路奇姊姊的婚禮,現在正在回程的路上。路奇散發一股有為青年的氣息,流利的英文、溫文的舉止,和母親的互動像姊弟般親暱。他是這一路上最照顧我的人,當我們兩個一同坐在靠窗的位子時,他總會突然把我叫住,向我介紹窗外的風景。

「你知道那是什麼嘛?」他指著掃過眼前一叢叢的矮樹,說了一個我沒聽過的英文單字,我用手機查出是一種堅果類的果樹。

過一會兒他又說:「你快看那群人!」遠處有人在採收果實。

再過一會兒,「草原上有好多牛,你有看見嘛?」這次草原上有幾頭懶洋洋的牛在低頭吃草。

路奇好像很擔心我無聊似地,一看見窗外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就會與我分享。漫長的車程裡我們聊了很多,聊我去過哪些城市,最喜歡什麼地方,聊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國家,他是難得真正清楚台灣在哪裡的印度人(終於不再把台灣誤以為泰國了),也知道台灣和中國間的問題,讓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路奇每次買點心,都會連我的份一起買,讓後大方遞到我手上要我嚐嚐看,這個簡單的小動作不管經過幾次還是讓我感動不已。直到現在,已經離開印度將近一年的我,偶而在網路上仍會收到他的訊息,分享他到北印度旅遊、到德國去出差,還有第二個女兒出生的喜悅,更不忘記問候我的家人,然後問我何時要再去印度找他。

因為路奇的貼心,我不安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不再提防和我同座的乘客。想上廁所就去,回來後我的東西依舊原封不動。想下車買東西或透透氣也不用特別向他們交代,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幫我留意行李。

車廂內的溫度持續飆高,窗外的風是熱的,外頭的一片莽原般的風景,一望無際。火車維持固定的速度前進著,每隔一段時間靠站一次,每次都是完全陌生的站名。我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哪裡,只能用時間來大概推算自己可能在印度的中心。對我而言這趟火車只有起點、終點之分。

唯一的斯里蘭卡老人是一個幽默的傢伙,他總是用很逗趣的表情說話,我和路奇對話時他經常冷不防地插上一句令我發笑,老人最常開的玩笑是:「你知道現在在哪裡嘛?」他用很認真的表情問我。

「哪裡?」

「非洲!」表情依舊認真。

的確蠻像的,只差幾隻獅子或老虎。我由衷地發出苦笑,心想這笑話只有當下才能深深體會呀!後來火車每次離開山洞,外頭荒涼的景色展開,他又會俏皮地對我說:「嗯,還是在非洲!」

某一次火車靠站時,斯里蘭卡老人再次問我:「你知道現在在哪裡嘛?」

「哪裡?」我認真期待他出其不意的答案。

「德里。」他不苟言笑地回答。

別開玩笑了!開了這麼久還在原地嗎?我又笑了,他也笑了。漫長的旅程把大家都弄瘋顛了。

(路奇媽、路奇、斯里蘭卡老人)

(非洲!)

(還是非洲!)

太陽從我們的一側繞道頭頂再跨到另一側,早上七點醒來到現在,又過了將近十個小時,我們已經在車廂裡待了將近19個小時了,我開始感覺難耐。這段時間裡,我先把這幾天的日記補完,接著拿出途中買的小學版英英字典來背,但看幾頁就不耐煩地闔上了,已經看到一半的日文小說<在恆河裡蝶泳>也默默被我讀完了,手機聽音樂聽到沒電,數獨解不出來只好放棄,所有的娛樂宣告終結,車程卻還很漫長。其他人好像也只是無所事事地發呆,偶爾聊上幾句。

我在看日文小說時,路奇好奇地問我裡面在說什麼,我說的我的日文不夠好,也只能了解梗概,大概是在說一個日本女孩獨自到印度旅行,最後完成在恆河裡蝶泳的故事。

「這有什麼稀奇的嘛?」路奇問我。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跳進恆河對外國人來說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對他們來說能跳進神聖的母親河裡簡直求之不得。

我在車上的主食是香蕉和餐包,上車前在旅館附近的市集特地採購的。印度的香蕉比較短和硬,滋味酸甜且具飽足感,我很喜歡它的味道。乾巴巴的餐包則被拿來配一杯5盧比的奶茶或咖啡硬吞。光是這樣的飲食讓我覺得血糖不足,手腳發軟,只好又買了幾包甜餅乾補充熱量。

搭過印度火車的人一定知道,他們習慣將垃圾隨手往窗外一丟。這個動作我怎樣都學不來,只好把香蕉皮和餅乾包裝都一起裝在塑膠袋裡,放在窗戶旁的小桌子上。某次上廁所回來,發現那袋垃圾不見了。

「請問我的袋子呢?」我問坐在窗邊的斯里蘭卡老人。

他做出了一個拋向窗外的動作,加上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

「拜託,我累積了好久耶!」我在心裡默默抱怨,但清楚知道這個動作與道德和環保無關,只和「習慣」有關。

有一次我爬上床位想把剩下的香蕉拿下來吃,卻發現香蕉竟然熟透了,幾乎每根都有一側爛掉了,大嘆可惜之餘,還是把溫熱的爛香蕉剝來吃。其他五位夥伴盯著我看,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們大概覺得熟爛的香蕉不能吃了吧,害我越吃越不自在,惱羞之下把香蕉一鼓作氣往窗外丟了出去。

好爽!我看著那些香蕉被車窗吸走,咻地一聲瞬間就不見了。原來把東西拋向車外竟然如此爽快!彷彿我又擺脫了某種不必要的束縛。

漫長的車程來到第二個晚上,乘客同樣在十點多開始熄燈,車廂再度陷入黑暗與寧靜,只剩火車的運行的機械聲。這次我很快就入睡了,卻在夜裡因為某個翻動東西的聲音醒來。我張開惺忪的雙眼,發現路奇正在翻動他的行李,還以為已經到站了。

「怎麼了嗎?」我問。

「我去洗了個澡?」

「洗澡?」

「對呀,用這個。」他的手上拿著一瓶兩公升裝的寶特瓶。原來白天他在車站儲備的水源,是用來晚上洗澡用的呀!我大感佩服。

話說我已經一天多沒有洗澡了,平常還好,但這熱天讓我的衣服濕了又乾好幾次,每一吋纖維都因為吸滿了汗水而黏膩厚重。我發現頭髮上多了細小的鹽巴,身上也是。但我沒有水,更懶得洗澡,反正醒來以後再過沒多久就到清奈了。

隔天清晨,我在濕黏中醒來,這一夜比前一夜還要難耐。空氣中有某種成分起了變化,是濕度,東南印的典型氣候型態。濕熱的空氣不斷地逼迫出我的汗水,每隔一段時間,手上就結了斗大的汗珠。

一覺醒來路奇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我們的火車誤點了。」

「什麼!誤點了多久?」仔細回想,昨夜好像有段時間特別安靜,應該是火車停滯在鐵路上的緣故。

「大概五個小時吧。因為其他列車發生了事故,所以我們的火車跟著誤點了。」

原本應該預定要在早上七點抵達清奈,這下子可能要延到中午以後了。這個消息令我好沮喪,估算好的糧食沒了,趁靠站的時候又去補充了一些。我在車站裡廁所前照照鏡子,發現整個人髒兮兮的,頭髮糾結在一塊,非常狼狽。回到位子上路奇告訴我火車又誤點更久了,可能要六個小時以上。我不禁從體內發出了深深的嘆息,同樣的車程都可以繞台灣好幾圈了。

「清奈住宿已經找好了嗎?」路奇問我。

「我不打算在清奈停留,想直轉車到朋迪榭里(Pondicherry)去,書上說在清奈有開往那裡的巴士,你去過那裡嗎?」

「朋迪榭里嗎?我去過呀,是個非常美麗的海岸城市喔!到了清奈,我會告訴你該如何轉車到巴士站。」

南印度的濕熱無意地勾起了熟悉的島嶼記憶,有種吹著夏日海風的錯覺,彷彿海洋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在印度都還沒看過大海了呀~我一邊懷念著某年夏天獨自搭船到沖繩旅遊的日子,那趟讓我著迷於個人旅行的重要旅程。想著想著便越來越期待火車到站的那一刻。謝過陸奇以後,我重新調整心態,應付被迫延長的車程。

終於,火車在誤點將近七個小時後,於第三天的下午兩點到站,兩天兩夜、40小時的車程正式畫下句點。我和這兩天一起抗戰的夥伴們告別,心中默默感謝他們讓我安心完成這段車程。路奇帶領著媽媽和我走出巨大的車站,一再重複轉乘到朋迪榭里的方法。我們彼此留下聯絡資料,分手前他不忘提醒我下次到清奈時記得通知他。他們母子兩目送我離開,我頻頻回頭向他們招手,直到他們坐進計程車消失在視線裡為止。

文章連結:
http://giraffehead0722.pixnet.net/blog/post/30088188
清風涼心
或許,或許,
「有礙觀瞻」比「眼不見為淨」更被當地人所尊重著,
這位老人家才會有「協助清理」的動作。

紙類、布類、或殘渣類的雜物,
往車外的「非洲」扔,
是可以被 Eco 化的;

但塑化類,
就可以從我們的學習與成長中開始思考;
多了什麼?少了什麼?

感謝這篇文章也讓我思考到,
下回若在印度搭長途列車時,
垃圾要先塞在自己的背包裡;
以免再讓當地人的好意成為了自然之旅的心理負擔。
任心荒蕪
沒想到印度人也是這樣的有趣健談,有機會也要到這國家去走走,看看這逐漸崛起的國家
我已把你安排在未來
一個人旅遊印度,別說家人,
即使是我的印度那邊的同事也不鼓勵。
我很佩服單槍匹馬到印度旅行的人。
加油。
帳號不存在
旅行中…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40小時的車程…真不簡單…
文章寫的很精彩,
加油!
深擁孤獨
旅游总是有收获的~也能在旅行里慢慢发现自己~40个小时的火车真不容易。
我能体会中感动从你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加油哦!
顺便说下,我十月份也会单独去印度旅游哦~呵呵。。。也为我自己加油!
任心荒蕪
40小時,天哪!太佩服年輕人了!我還是多存點錢搭飛機好了!這把老骨頭實在無法度!
心若向陽何俱憂傷
讓我好想念清奈跟Pondicherry
十年何止一首歌那麼短
哈哈你寫的好有趣!文筆好強啊!!
感覺深入其中!祝你接下來旅途愉快!!加油!!
愛就瘋狂不愛就堅強
還好不是40小時的local bus!!!!(H)
別把裝逼當時尚
斯里蘭卡老人的幽默真是笑翻我了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