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山的沉寂

幼稚園小正太
之一

在自庫斯科(Cuzco)出發的登山火車上沿著烏魯班巴河 (Rio Urubamba)搖晃了3個多小時後,我們3個人在路標108 (Kilometer 108)這個前不著店,後不著村的小站下車,由此展開了這段印加小徑 (Inca Trail)的途步健行。小徑終點,我們將會見到印加古蹟中最負盛名,有「失落的空中之城」之稱的馬丘比丘 (Machu Picchu)。

由庫斯科延綿至馬丘比丘的這段河谷,是印加古文明的「聖谷」(Sacred Valley)。自印加舊都庫斯科外圍的薩克塞瓦曼(Sacsayhuaman)開始,沿途一路古蹟不斷。搭火車正可飽覽不少奇景。險峻的山巔及湍急的河流,更是凸顯了窗外的狀麗景緻。
身為亞馬遜河支流的烏魯班巴河,往北漸漸進入雨林區,海拔下降,周圍植被也漸由光禿的高原景觀轉為綠意蔥蔥的密林。小火車在4小時內即抵達馬丘比丘山腳下的溫泉鎮(Aguas Calientes),再搭半小時的公車上山即可一睹馬丘比丘的全貌。

我和在庫斯科認識的英國人史都華及瑞秋夫婦,也許自覺年輕,體力較佳,寧可選擇以登山健行的方式,由馬丘比丘的後門進入。據說因山路時而險峻,時而優美愜意,最後抵達馬丘比丘時的壑然開朗,走起來頗有倒吃甘蔗,漸入佳境的感覺。

其實,走真正的印加小徑得在路標88(Kilometer 88)處下車,而且得走3、4天才會抵馬丘比丘。我們選擇走的是濃縮版的印加小徑,通常一天半即可走完。但因我們的大行李已經隨著火車先送到溫泉鎮的旅社了,我們得在天黑前抵達馬丘比丘,才能趕得上最後一班下山到溫泉鎮的公車。預計我們將花的時間:6小時。

由於是濃縮路徑,一開始爬坡的路段特別陡峭吃力。在短短1、2公里內竟爬升了近1000公尺。轉瞬間,不久前才跨越的急流已化成了腳下一條蜿蜒蟠龍。河畔,一列如火柴盒的列車正匍匐前進著。層巒疊峰之上,高原的天空藍的另人暈眩。因著奮力爬山的疲倦,肚子很快就餓了起來。

由於我們已經計畫到了 中途半山腰的青年旅社才用午餐,此刻也只有先吃幾片餅乾果腹了。遠眺,山谷另一頭的旅社似乎至少得再走一個小時,而且途中還免不了一大段的上坡路。

4月底的安第斯山,正是濃濃的深秋時分。然而地處熱帶的秘魯四季並不明顯,我們幾天前才造訪的太平洋沿岸地區依舊酷熱。高原地區則因雨季剛結束,空氣顯得特別乾爽清新。但也因高山空氣特別稀薄,爬山更容易上氣不接下氣。尤其是對2、3天前才高山症康復的我,走這印加小徑更是對我體力的一大考驗。

小徑接著轉入叢林裡,鳥語花香處處可聞。路邊常會有色彩鮮艷的熱帶花朵,以及南美高原特有的小巧蜂鳥吸吮著花蜜。由高原漸降轉為熱帶雨林的這塊區域,混雜著兩個生態系特有的物種,也給予了我這野生動植物愛好者不少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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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加小徑處處佈滿了驚奇。穿越數縷山澗清溪,轉了數個彎,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一涓大白瀑。沖瀉下的水花在這正午時分提供我們不少涼意。

離開瀑布,階梯又轉了幾個彎,領我們走出叢林。在我們眼前的是座高築在山腰上的印加古蹟─懷奈懷那 (Huinay Huayna)。雖規模及知名度都遠比不上馬丘比丘,映入眼簾的景觀依舊令人嘆服。古城沿著極陡峭的山巖而建,城牆則以印加建築中慣有的巨石砌成。整齊攀升的台階及梯田,多漸層汨汨而下的排水系統,在在展示了古印加建築偏重精簡而莊嚴的設計方式。精密的計算使得此遺跡堅牢屹立,在帝國滅亡400多年後仍留佇於此,未毀不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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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奈懷那後方的青年旅社用完午餐,也下午2點多了。若不是在旅社見到這麼多負著登山大背包的年輕旅者,我會以為整個印加小徑只有我們3個人。因史都華夫婦喜歡一鼓作氣走一大段,在小徑的路上,我多是落單,一個人獨自享受這山間美景的。

再出發時,竟下起了雨來(原來雨季仍未結束?)。所幸我帶了傘,又沒有太笨重的背包,於是如計畫的上路。離開旅舍後的路段並不難走,上坡不多,小徑也變的稍微寬敞。踩著落葉及泥濘,混雜著山林特有的氣味,竟有著似曾相識的感懷。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和同學上阿里山健行的日子。此地的緯度及海拔的確都和台灣的高山相近。遠走他鄉多年的我在這離家萬哩的南美洲山間漫步,竟無意地尋得鄉愁。有點感傷,因為自己也有7年沒有在台灣的鄉間漫步了。

又1小時左右的山路,並無令人太驚喜的景色。雨漸漸停歇,我也漸漸步出山林,與高原的天空重逢。小徑似乎已接近終點。眼前出現了一段70、80級的台階。我知道邁向馬丘比丘的太陽隘口(Intipunku)已經到了。一鼓作氣,我三步併兩步地奔跳上去。穿越階梯頂端的門柱,向左轉個彎,史都華及瑞秋已經等在那兒。

“Isn’t it amazing?”史都華說道。

眼前是一幕藉著旅遊書的圖片,我已在夢中相遇千百回的景象。一大片的巨石建築群高低規則地錯置在兩座小丘間凹陷的平台上。雖本身的巨大規模,已足以令人驚嘆。但週遭山巖的無比狀闊,反而使得馬丘比丘稍顯渺小。城群谷中的位置,更使得她猶如浮懸於山谷半空中的一座奇幻城堡,壯觀懾人,卻也渺渺謙遜。難怪人們稱她「空中之城」。

我沒有回答史都華的問題,只是靜靜地望著這座空中之城。

之二

在馬丘比丘遺跡山腳的溫泉鎮 (Agua Caliente) 住了一晚。洗了當地著名的溫泉澡,又破例地花了不少錢,到當地一家法式秘魯餐館Indi Feliz (標榜以純正安第斯山土產食材佐以法式烹調技術)享受了一番。自覺算是好好充了電,補回了這天走印加小徑大量消耗的體力。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搭車上山重訪馬丘比丘。這回跟著一群以英國人為主的英文導遊團,我可以比較有系統,正確地了解每個建築、石碑、牆垣的來龍去脈。也可以對深奧的印加文明有更深的認知。

當1911年7月耶魯大學的考古學家海藍‧賓罕(Hiram Bingham)首次見到馬丘比丘時,他興高采烈地以為自己找到了印加帝國失蹤已久的最後首都,失落的黃金之城──比卡班巴 (Vilcabamba)。賓罕對比卡班巴的狂熱使得他在發現馬丘比丘後回美國去帶來大比的人力與財源,仔細地研究這廢墟的一磚一瓦,所有細節。

他數十年的考據,無數的學術文章發表,以及把馬丘比丘挖出的文物帶至各地展示,終使其揚名全球,成為印加古文明遺跡中最為人熟知的地標。馬丘比丘也成為了造訪秘魯的觀光客的必到之地。諷刺地是,數十年後另一位美國學者沙弗依(Gene Savoy)證實了馬丘比丘並非是賓罕一直在追察的比卡班巴。真正的比卡班巴其實早已被發現,卻因遺跡規模不大,人們反而沒有注意到這真正的黃金之城。馬丘比丘這被誤打誤撞的發現,及至揚名,過程反而更充滿了傳奇性。

那,馬丘比丘真正的起源是什麼呢?考古學界對此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仍沒有絕對的定論。可以確定的是,此城在西班牙人攻陷印加帝國前即已被棄城,以致西班牙人從未有機會發現,甚至攻佔此城。深隱於荒山之中,馬丘比丘就這樣沉寂了數百年。今日的馬丘比丘,遊客行走其中,盡可編織關於她的種種神奇傳說。

導遊帶領我們穿越一棟棟的神廟及宮殿遺跡,精心解說每個建築的巧妙設計及可能的功用。經她娓娓道來,古印加的種種又歷歷可見了起來。我也不禁為古印加的農業、天文,及建築技術的進步嘆服。崇尚太陽及月亮的印加子民所築的太陽神殿,有著精密的天文測試考據。冬至日(6月22日)的第一道曙光,總會精準地投射在神殿大廳的祭壇上。而農業的進步可由印加遺跡中常見的梯田看出。印加人善於開發梯田及建立複雜的灌溉系統,使得即使在高海拔的陡坡也能大量種植馬鈴薯及他們用來泡茶的古柯葉。有的技術是同期文明高度發達的歐洲都尚未發明的。

可惜農業與建築技術再發達,也不能永保一個帝國的興盛。和另一個急於開疆擴土,擁有新進兵器,來自遠方帝國的相遇,似乎是不幸的偶然,也是歷史的必然。16世紀初來自西班牙一小群探險家在南美洲西北的太平洋岸登陸,成為了印加帝國輓歌的前奏。

1533年兩個文明的相遇,奠下了印加子民淪亡的悲劇。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 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藉著欺騙、製造對立,以及持有歐式精良軍備的優勢,在數年內鯨吞蠶食了整個印加帝國。在太平洋岸的利馬被西班牙殖民者設為首都後,秘魯的經濟中樞也由安第斯山區移至太平洋沿海地區。

接下來的300年,秘魯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每年得貢出金銀銅礦產滿足遠在馬德里的皇室貴族的奢華欲求。印加子民,這些一直居住在此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們,也變成了歐裔移民的奴僕,被無盡剝削,成為了自己土地上的二等公民。雖有大量的西印通婚,產生了不少混血的後代,這些人同樣受到領導階級的歧視。混血人種及印第安人雖屬多數族群,卻也永遠只能當「被統治者」。當年不少機構及學院,沒有純粹白人血統是無法進去的。也許台灣的李前總統幾年前一句引起軒然大波的「被外來政權統治的悲哀」,套在印加人後裔的身上,才更貼切不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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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解說結束,同團的英國人詢問導遊小姐的「血統」。導遊小姐似乎有些尷尬,倒也是直接了當的回答:「部分印第安人,部分西班牙人,其實我也不清楚哪一邊的比例比較高。不過我們大部份的秘魯人都是如此的。」所以,她同時流著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血液。在21世紀的今天,要回溯400多年前的血債似乎已經不具任何意義了。只有在大選時,種族牌又會被政客掀起。

其實,當今秘魯的種族構成複雜,並不亞於美國。這100多年亞洲來的移民增加,使種族形貌更加多元。眾所皆知地,秘魯前前任總統藤森 (Fujimori)是日裔。其實,秘魯的華裔人數也不算少。在利馬的一位導遊,在一群白人遊客中一眼就看到了膚色截然不同的我。了解到我的族裔背景後興奮地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與我聊了起來。原來他的外祖父是中國人!他還曾上過利馬的中文學校。

在經歷了數世紀的戰爭,壓迫及動亂後,這群印加子民後代的日子似乎漸入佳境。80年代時經濟崩潰,共產黨游擊隊到處製造恐怖活動的日子在藤森總統即位後的90年代改善了不少。可惜藤森後來違憲參選,又因舞弊被起訴,最後逃到日本,成為祕魯國恥。之後的托雷多 (Toledo)雖以祕魯首位原住民總統自居,又有史丹福的經濟博士。任內仍是醜聞不斷,把國家弄得烏煙瘴氣。似乎進了21世紀後,祕魯仍是問題重重。因沒像鄰國玻利維亞選出左派反美總統,引起全球注意。祕魯這幾年似乎不太受到國際關注。直到近日南海岸區的Pisco大地震,秘魯才重新進入國際新聞媒體的意識中,也提醒大家這個國家仍是有很多,很多亟待救助的貧苦人民。祕魯又到了歷史轉彎的時刻,下一步要怎麼走,也沒有人知道。

走出馬丘比丘,發現3隻駱馬正在梯田頂層來回踱步。周遭圍著幾個遊客興奮地按著相機快門。3隻駱馬毛色各異,一隻全黑,一隻全白。最可愛的一隻則有著乳色及淺棕相間的長毛。想必他們是馬丘比丘管理處特別飼養,討遊客歡心的。體形既像馬又像駱駝,有著長頸鹿細長脖子及慧黠雙耳,神情又特別憨厚的駱馬一向是觀光客的最愛。每每他們一出現,遊客總是蜂擁而上,謀殺了不少底片。

安第斯山土產的駱馬也和印第安人一樣,在這片土地上住了好幾千年。只是,駱馬並不了解國家興亡的大悲大喜,也不了解政治經濟的紛紛擾擾。也許,這是為什麼他們永遠都看來一臉無憂無慮的原因吧!

乳棕色駱馬拋下他兩位同伴及一旁仰慕的人群,踱步到山崖邊緣,靜默地眺望谷中的遺跡群以及相連到天邊的山嶺,猶如沉思著歷史的過往及未來種種的可能。然而山川無言,只是沉寂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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