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旅人〉有生之年、有愛之人

人不死終究會出頭
這是自己於人生年歲更迭、下一輪旅程即將展開之際所寫的文章,是一篇由「簡直令人發噱」演展到「不那麼可笑了」的文章,是關於旅行、人生、悲喜、光黯、愛、與〈塞拉耶佛的大提琴家〉的一篇文章。與各位棧友分享。期待能給予些什麼了。:)

〈有生之年、有愛之人〉 ◎ 天寒

那個問題,簡直令人發噱。現在想來還止不住笑。笑得你滲出無名淚。

「嗨,你好,你也睡這間嗎?」眼前的男子伸出手,你笑笑地握著。「有件事想麻煩你......」在簡短的交換姓名後,他迅速對你提出請求。

年初暮冬時節的巴爾幹闖關旅行,最後一站你來到波赫首都塞拉耶佛。他是V,你在青年旅館碰到的一位斯洛維尼亞籍,一米九的高壯型男。緊身灰色套頭毛衣,一條幾何圖案圍巾比例適切地垂在胸前,頭髮微微斑灰的他始終保持微笑,幾條年歲的刻痕在他眼角推展;約莫三十五六吧,後來確認,果真被你言中。

「我是去年底辭掉倫敦的工作後,開始旅行。」他乾擤了一下鼻頭後繼續說,「當初離開故鄉,到了人人稱羨的倫敦,自由奔放的帝都啊!學會計的我獲得一個薪水可觀的職位,一做兩三年。但滿懷期望的我最後落空了。」他停頓了一下,你按捺住問號聽他講下去。

「有一天,我坐在倫敦加納利碼頭金融中心(Canary Wharf)內的公園長椅上,覺得一陣煩悶,想著:『我他媽到底在幹嘛?』轉眼兩個禮拜間,我辭掉工作,清空了宿舍,頭也不回啟程出發。」

「這就是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從小喜歡攝影,從我十二歲拿到第一台相機當生日禮物時,這興趣便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如今想一圓夢想:我要遊走幾個城市,訪問居民遊客,拍一支紀錄片,你將要回答的這個問題就是它的主題,也是我畢生所求之事。」

那個問題,嘿,你一聽見就笑了──

「什麼是愛呢?」(What is love?)

抱歉,你一時間不免腦內肥皂劇一番,起司漢堡式的愛嘛:首先你閃過的是正正經經、張愛玲的〈愛〉:「噢,原來你也在這裡。」但莫名走錯棚來到絢麗浮誇的寶萊塢歌舞,跳接《紅磨坊》的〈Elephant Love Medley〉然後黑眼豆豆〈Where is the Love〉,最終在迪士尼王子公主真愛之吻後,發覺你悶笑得心都痛了。現實教我們犬儒,要我們木然迴避一切過於激昂的,情愛親愛友愛大愛;是啊,他們都胸有成竹、蕩氣迴腸地演繹著各式「可笑的愛」,而更可笑的是你四大皆空,竟想不出任何合情合理的答案。

那句網路諺語大抵是這樣說的:「人生嘛,最初總是哭一哭、就笑了;年歲漸長後,聽著說著,笑一笑、就哭了。」

你不知道。窮盡此前所有的知識和經驗,你都拼湊不出一個回應。你不知道。

他看你哭笑不得的樣子,徐徐換了一口氣說:「嘿,我是同性戀。」他自陳,「我的故鄉還是個保守的地方,我在那過得不好,歧視壓力無所不在;於是我嚮往遠方,尤其倫敦,總覺得到了那城市,自己必然能夠過得很好,找到愛的真義啊──當然我失落了,受傷的時候痛得無以復加,日子和腐爛的雞蛋一樣臭不可聞。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我必須離開。我得動身去尋找答案。」

他依舊微笑著。「請你幫忙我完成這個願望,好嗎?」

語畢,你向他求得一些時間思索,他便先去客用廚房弄點晚餐。你於是一人呆坐著,向晚的宿舍房間內低燭光桌燈疏懶地照明,窗外萬戶屋頂上的積雪在晚霞妝點下,如同一股股麥浪。你孤自陷在黯處,甚至思考要不乾脆就沉默十秒以示哀忱罷,沒有語言不發聲響,誰也不會失望。

片刻靜默,你想起一闕歷史,一則故事,若一陣擊岸碎浪,零落有聲。

※ ※ ※

快樂、幸福、希望、愛呢,這些最陽光最被濫用最老梗卻最中肯的生命元素,究竟該從何說起?你厭恨陳腔濫調,害怕那些說出口的東西,就此變異成了你最不願親見的名狀:死亡、扭曲、偽善、庸俗。你如何能夠快樂?嘴上說得容易,心裡踏實很難。只因多麼畏懼廉價的快樂傷及心神,不經大腦的熱血和愚勇是空中樓閣,你知道未曾遭遇苦難試煉的生命易折,故你總是直視生命的悲痛本質,被灼燒得傷痕滿身,受異星連番撞擊而坑疤遍布。最後的最後也許你不服膺,抑或你屈打成招,承認你分明只是,想好好過一段平凡的不凡人生啊。

你努力活得正直,怎麼樣也不想傷害任何人。但這念頭本身便足夠傷人了。

德國導演荷索說過:「我的角色沒有影子,他們都來自黑暗世界,這樣的人物自然沒有影子,光使他們疼痛。他們默默地在那裡,然後消失。」

不,你不甘就此消失的。你願意從最痛最黯的開始。

訪談的當天稍早,你在塞拉耶佛城內踅逛。這是一個美麗而殘缺的城市,也正因如此她擁有完整的歷史記憶。十五世紀鄂圖曼土耳其人建城後,她便不斷地被入侵、併吞、燒城掠地;直到近代史仍不平靜,奧國王儲遭刺殺、一戰的爆發點於城央的拉丁橋,以及二十世紀末,長達三年十個月、難以想像的塞(塞爾維亞)軍圍城種族清洗大屠殺──一萬多人死於流彈、砲擊、飢餓,一時文化薈萃的塞拉耶佛形同鬼城。

在生靈塗炭的時日底,國際記者們住在素有「狙擊手之巷」稱號的入城主要幹道上,滿是彈孔的Holiday Inn,揭露一件人性絕美事蹟:

Vedran Smailovic 是塞拉耶佛當地的知名大提琴家,圍城前效力於國家歌劇院樂團。1992年五月,當時三十七歲的他,從自家窗口目睹了一樁慘案:街頭轉角有一百姓婦孺拉出的長隊,他們正等待領取配給的救濟糧餉,霎時一顆迫擊砲自天空準確降落、爆炸,輕而易舉奪走二十二條人命,其中包含他的好友,誰的父母孩童,所有人都是無辜的,來不及睜眼逃難便驚愕死去。此前,他閉關總以為無事,以為災禍絕不會降臨到他身旁,戰亂很快就能結束;但如今家裡桌上尚存的紅肉與白麵包,諷刺地對比著眼前的血肉與白骨。他難掩心中哀慟,徹夜未眠想著能為這「地獄首都」做些什麼,不求止血,但求撫慰已逝的、安在的靈魂。

隔天,他穿上塞拉耶佛歌劇院制式、全套素黑的演出西裝,帶著大提琴,隆重莊嚴地向已成廢墟的事故現場前進。他開始彈奏,在煙硝味仍然刺鼻、血腥刺痛人心的時刻拉響樂器。槍林彈雨在他耳際呼嘯,但那無損音樂本身絲毫的美麗。連續二十二天的下午四時,一天為一人奏哀,附近的居民皆能聽見那穿透肅殺,百折千轉的提琴輓歌──樂曲絕非無限的悲悽創慟,在煉獄中,他奮力演奏出人世不可方物的美,他想重建希望,提醒所有聽見的、沒聽見的塞城人民、國際媒體、甚而殺戮無數的敵手,人心底層最最脆弱,對和平與光明的追索。

二十二天後,他沒有停止他的演奏,只將場地轉移至每天皆有新進死者的城市墓園;在那裏,他以音樂為語言不歇傳遞著人間的愛與至善,直到1993年12月,他足足演奏了一年半,波塞二族戰火稍歇後方才休止。

他自己成為了塞拉耶佛的希望。

作曲家David Wilde為他寫了一首〈塞拉耶佛的大提琴家〉 (The Cellist of Sarajevo),並於1994年曼徹斯特的國際大提琴節,由知名演奏家馬友友演出。當時曲畢,馬友友走下舞台,拉著Smailovic的手一同上台,廳堂內的觀眾報響如雷掌聲,瞬時那聲音壓過一切砲彈轟隆,他們見證了一回人性最熠熠明亮的時刻。

塞拉耶佛的大提琴家就坐、弓落、直到如雨的音符晒進晴好的安寧,你們都看見了,即使是最淒風苦雨的歲月,依舊有愛。

※ ※ ※

所以,那個問題,你後來怎麼答了?

五、四、三、二……

「我想、愛是,在戰亂底荒煙漫草、人倫泯滅後,還願意孤身前去拉奏輓歌的純粹美麗;嗯,愛是,秉著渺渺火光,義無反顧投身夢想的勇氣;愛是廢墟頹牆間生出的勁草,在殘敗中直直矗立;愛是原生的神秘力量,讓所有的相聚離去,再見與不見,都發生意義。也許就是這樣,也許不是……請給我時間,給我生命,翻遍真相、摸著石頭過河找尋吧。」

V讓你先以中文說完這段,之後再翻譯給他聽。攝影過程中僅一盞床頭燈探著你,室內昏暗。紅色錄影鍵按下與暫停的須臾間,你恍若打著唇語不發聲響一般,空氣不再是介質,包圍的闇才是;面對面的你們,像是隔著一座漆黑谷壑,比畫手電筒打暗語的夥伴,仔細地看著光影長短變化,若隱若現,將所有言語無從表達的什麼,一一接收,心領神會。終究是了解,與被了解的。

黑暗中他起身,給你一個厚實的擁抱。「謝謝你,」他說,「你是那麼獨特的人,你會是個有愛之人(The one who owns love),一定可以的。」

「你也是,一定可以的。我想相信,沒有餘地的相信。」

一定可以的。為了向愛逼近,你夢想成為如是勇敢絕美的樂手/旅者/歌者/作者/攝影家,無論生活苦難頻仍,你以任何藝術質地的本我身分,抱殘守缺、摧枯拉朽,大無畏地奏響人生。精神分析學家Julia Kristeva說過:「我擁護一種幸福。它並非不知道世間有著一些困境、抑鬱,以及力有不逮之事,而在認清上述這些後,它能夠予以貫穿。」 幸不幸福、快不快樂,自是不由分說。那擁護著什麼,奔赴貫穿的過程,充盈生命陰晴的每一個音符,會不會,也就是愛的體現了?

是,或者不。你想相信,沒有餘地的相信。

「V、大提琴家,所有所有來去的人,你們都聽到了嗎?你們都好嗎,你們都好吧,我實在很想念你們。」樂聲迴盪,你喑啞在心底反覆呼喚。

嘿,這就是你綜合二十五年的智慧,所歸結並祈願的事了。二十六歲開始,下一輪的自己,要是真做得到呢,屆時你一定能開懷無憂地笑出聲吧──

從今而後,儘管時空再怎麼崩毀,人事奔散萬物流離,儘管最後不多不少、就剩下你自己,你也將挺直身軀,一無所懼地探進廢墟,在斷壁殘垣間舉起琴弓,拉響提琴微顫的第一音。

也許只這麼一聲,一生就過了。(白駒過隙,隙縫開竄出一朵花來。)

所謂一生,將唱起來,幾篇樂章幾回更迭,江河滾滾奔向終點。你對生命認真,對天命認份,再認不得路,也要認出自我的原初。夢想始終都在,哪怕一個個殞落,你還捧著溫熱直直走著。一路擁有的無從起算,失去的化煙難追,你奮勇將全部記得,深知什麼也忘不掉的,只是看淡、只是不再伸手,而天性驅使你每每飛蛾撲火,非如此不可。是的,向光尋索,向愛堅忍,向死而生;那些趨向全返照直指內心呵。黑暗是本來就有的,你是通道你是橋梁,你的任務是護送著薪柴貫穿它,此去通往光的所在,劃亮記憶的烏托,證實那並不烏有。記憶和快樂同源於悲苦,剛強始於軟弱,你知道的,你早就清楚了,多少次你擁抱著那核心艱難地穿越了。旅行帶不走的什麼將你帶走,風景不偏不倚嵌進你的傷口,你移動如遠方吟來的一曲民謠,挾著風土,悠悠望深長的光陰底傳唱。噢,最後回歸時間哪。關於時間的你說,我們自眼下離開後,便不及容後再敘了。歲歲年年,殘敗漸虐,在以生為名、以愛為標的的跋涉裡,無論多麼倦憊如何曲折,皆有聲響不懈提醒自己,那些特質必得緊緊懷著啊─靈敏、良善、謙定、溫柔、永不棄守─凡此所有,想讓你聽好,獻給自己往後有生之年,一句簡單不過的殷殷許諾:

你終要成為一個,有愛之人。

成為一個有愛之人,請你一定記得,此時此刻你破涕寫著;其實你怎麼會忘呢。「生日快樂!」一句句祝福,請千萬珍惜,就當是他們最後一次對你說的,五年十年,誰還簇圍著你吹蠟燭呢?下一輪、再下一輪,大風吹吹不快樂的人,眼前一生光影多麼激烈地換位移形,你獨將座椅穩穩抓著。你笑了。自此這一切彷彿就,不那麼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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