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車到荒原

深擁孤獨
搭便車到荒原

2014 十二月初

她徒步於荒原。
紥著俐落的馬尾,身負旅行用大後背包,一年又三個月來來去去的周身家當,她疲步踩著臘月的暮色漸沉,在義大利北方某處荒原。火紅的夕暮已盡,放眼所及,是無盡的餘燼飛揚的淒涼,已近兩小時了。

「今天大抵不是個好日子。」艷陽高照,在高速公路路口前側等了近兩個小時,反覆拿起寫有帕多瓦的紙板、放下紙板、拿起紙板、放下紙板、拿起紙板後,Amy甩了甩酸透的手臂,默默地想這大概是這一年多來到處搭便車等最久的一次。
儘管已聽說義大利不是個特別適合搭便車的地方,但這也實在太久,眼瞧著又一台車經過,紅豔豔的、車窗大開、車身貼滿了各種醒目的卡通圖案,煩躁之下,她忍不住在背後大聲咆嘯:「你!就是你!給我停下!對!就是你!停下!」那台車似乎稍頓了頓,復又加速離去。
十多分鐘後,那一台性格鮮明的車繞了回來。Amy驚喜,忙奔了過去,對著開著的窗,開口道:「你好,我是Amy,我要前往帕多瓦,請問……」話還沒說完,副駕駛座的男子便截斷了她:「真不好意思,剛才我們有看到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路邊攔便車又跳又吼又叫的,我們真的很想幫點忙。可是,對不起,但我們實在不去那個方向啊!」他說著,眉頭皺起層層的遺憾,一臉愧疚,並遞了點東西到她眼前,巧克力!
他繼續道:「所以我們買了些義大利巧克力給你,真的很對不起!你加油!義大利人很好的,請不要對我們失望。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不過,義大利巧克力很好吃的唷!」說著打了個媚眼,遂揚長而
去。Amy哭笑不得,義大利人真是又可愛又可恨。她只得嗑著巧克力,繼續等待。幸而,未久,她便順利地搭上一台南下的大貨車。

「是的是的!我便這樣一路到處當街頭藝人、搭便車旅行。」
談笑間,車主猛不然地冒了一句話出來:「嘿!你要不要和我上個床?」
「什麼?」她不敢置信!這、什、麼?!
「性愛啊!我們可以來一場狂野的性愛!」他猥瑣得神高彩烈,落腮鬍都揚了起來,邊說著左右兩手的食指邊摩擦地搓著,續道:「像這樣!像這樣!」
噁心透頂!「給我停車!我要下車!」幸而,搭便車時她總是堅持在車上也揹著自己的大後背包,方便跳車。
「你真的不想要嗎?會很棒的……」
「閉嘴!我要下車!」她怒火中燒的吼著。
「算了算了……」
「我要下車!」Amy所性作勢開門。
慶幸的是,這位義大利車主倒也沒多做為難,貨車往旁一靠,Amy忙不迭俐落地跳下了車,將門狠力一甩,頭也不回便自顧自地在飛車疾駛的高速公路上走了起來。

尋了個好地點,她橫起右手、豎上大拇指,露出招牌攔車笑容,迎著一浪又一浪的塵土飛揚。
「這次,就用自己破爛的義大利文來問候車主表示友善吧!」才這麼想,立時,前方五公尺處正有台車停了下來,著黑色皮衣的男子開了門,朝她的方向走來。
Amy趕緊迎了上去,以義大利文笑道:「你好,我是來自台灣的Amy ,正要前往帕多瓦,請問你要往哪個方向去呢?」
他脫下太陽眼鏡,往領口一插,墨色的眼打量著她道:「我是警察。」聲一頓,不知從哪裡抽出了銬環,即往她左手上一套,道:「你被逮捕了。」什麼?!
「我需要查看你的護照。」
「稍等、稍等一下!」Amy右手滑著、拔著、試圖把銬環給拔掉。「我做了什麼需要被逮捕啊?」她邊問,邊想到因為當初沿途搭便車,由非申根區進入申根區之時根本沒有任何查驗,所以護照上並沒有申根區的入境章,一旦進了警察局、一旦交出護照,她會被送進監獄的!而且這裡是隨興的義大利,進了監獄是會被遺忘在那、腐爛在那、一輩子在那的!
念頭一閃而逝,趕在警察開口前,她忙胡亂搶白:「我只是個窮學生來旅遊的。是剛才的車主隨便把我丟在這裡,我只是想想辦法下去,我真的不是故意站在這裡危害交通的……」
「你不能在這裡攔便車,我想我們去警局一趟再看要怎麼處裡……」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你看!那邊有一個小鎮,過了前面那段,我知道後面有個小鎮,我馬上就會去那裏,從那邊搭巴士離開,不會在路上惹事的。」她淚漫在眼眶裡,楚楚可憐地伸手朝遠方指著。
「可是……」
「你放心!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走,真的不用擔心。何況今天星期天,你也該好好休息,這就不用麻煩你了。你看!小鎮就在那,高架橋之後,很近的!我自己走就好,google map上都寫著呢!我不會有事,就那兒而已,不遠的,走路幾分鐘就到了。」相似的字詞反覆組裝,她又是求情、又是陪笑、又是拿起根本沒網路的手機拍胸脯保證,散落一地的表情到底排出個模糊的路徑,警察終於肯放行。以再次輕盈的左手朝警察道別的揮了輝,長吁了口氣,Amy掐緊了褲頭上隱隱浮出的隱形腰包,汗漬沁了透,所幸,護照沒有被搜查。

風蕭蕭兮。
冷風一巴掌搧過一巴掌,髮絲的尾勁如鞭,凌厲策來,刺而辣,她繼續走在飛車疾駛的高速公路上,顏色一團團的胡亂地駛過,她並不知道自己隨口掰出的小鎮究竟在哪兒,亦不知附近是否真有個小鎮,只得朝道上唯一的方向走去。後方,皮衣警察仍立在他的車旁,眼神直逼著,將她向更冷的灰撲撲的前方毫不留情地輾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路開作兩道,右方近處恰有個水泥遮蔽物以及略微高起的小平台。休息一下吧! Amy心下一喜,忙小跑步過去。大後背包一鬆,方坐下,又來了輛車煞在了她的面前,警車。
「che cosa? Cosa fai?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做什麼?) 來人以一連串義大利文配以各種花俏的義大利手勢,上下左右揮舞叫囂著。
「別緊張,別緊張。」Amy一愣,忙制止著這太過臨場的戲劇感。
「@#!#$%$^&*&^%#@#$%$^」鮮黃大亮面的背心上印著警察的字樣,來人大抵是交通警察。
連串的義大利文反正是聽不懂的,她於是以簡易的義大利文表示「好的好的,我走、我走。」
「我走右邊?」試探式的,配合著指頭比劃。
「不!不!不!」警察大力揮舞著雙手。
那麼,她朝另一邊指了指「……我走左邊?」
「不!不!不!」他依舊大力揮舞著雙手。
嗯?右邊不能、左邊不能,那往哪兒呢?才這麼想,語句便自然地問了出口。
「後面,後面!」警察指著。
「後面?」她順勢回頭,只見高高的鐵網連綿地朝兩方開展。「是個鐵網耶!」她震驚,開玩笑嗎?這算什麼後面?
「是的!翻過去吧!」警察說著,眉飛色舞地做出攀爬的舉動,襯著閃亮的背心和黑燦的雙眼,著實莫名的荒唐。
「翻過去?」Amy揚聲,眉一挑,「揹著這個背包爬上去再翻下去?」
瞪著警察忙不迭地點頭稱是,她搖了搖首,道:「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別逗了。」
警察煩惱地上下打量著她,他或許也感到這確實是在為難她。Amy正慶幸,或許他打消了念頭,卻見他突然神色一亮,邊道:「沒問題,沒問題的!」邊往警車的後車廂走去,東摸西找了一番。

他抽出一把剪斷鐵絲的鉗子,三兩下便剪開了一線的門,將Amy猛地朝裡面一推,隨手抽出數根鐵絲,精準而俐落地盤起、鎖上、盤起、鎖上,整套動作毫不費力一起呵成。當Amy回過神來,一轉頭,他已揚長而去,徒留飄散在風中的「arrivederci (再見)」。她不敢置信地抓著鐵網,使勁搖著,卻絲毫撼動不了半分。嘆了口氣,算了,似乎也沒別的選擇,一回過頭,她睜睜地獃了,眼前是一片荒原!頹喪地看著這不知該何去何從的遼闊荒原,沒有建築、沒有車子、沒有人跡、沒有盡頭,只有夕暮一點一點緩緩燎起的荒原,熱切而洶湧的悲劇景象,她腦中一片空白。

也只能繼續走了,就直直地走吧,這麼走下去,總會走到某處的!

許久之後,每當她徒步於荒原,總會想起那一日憑著本能的前行,那一日筋疲力竭的臘月的暮色漸沉,那一日燒作飛灰的夕景淒涼,以及那一點對遠方、對那一定存在卻不知何處的什麼的希望。

這麼走下去,總會走到某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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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日子,始於2013九月
各種嬉皮與街頭生存,冒險與公益人文。
從中東到非洲,南歐到東歐,南美到中美,做了部落孤兒院,辦了青年旅宿,當了幾次志工,做了各種街頭藝人,開了文創基金會,沒事打打零工,旅行可以就只是一種生活。
(所以,玩命啊、冒險啊的,我又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不拜金又不拿著奇怪的標準當正義魔人,行有餘力還兼做善事。這種生活就只是自我選擇,與他人無關。)
Invisible landscapes 寫在地圖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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