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百萬孤兒院

是藥三分毒是愛三分傷
貧民百萬孤兒院

走進偏離主要巷道的小弄內,由於適逢雨季,路上有不少的水窪,流浪狗索性直接腹部朝下,趴坐在暫時的露天泳池泡澡,或許是看了整天泡在大池塘乘涼的水牛們,有樣學樣起來。

這是一道上午十一點的強烈陽光,打在對面還在敲敲打打的紅磚牆上,進而形成一道柔和的光線,反射到我所坐的房間,映照在兩名女孩子的側臉上,成了一幅美麗的畫面。

我在一間孤兒院裡。

比哈爾邦(Bihar)是印度最窮的地區之一,有佔了印度約9%、將近一億的人口,加拿大與西班牙加起來都還不到這個數字。

而比哈爾邦也是佛教最重要的聖地之一,是佛祖悟道的所在。

我往更遠的農村Sujata走去。我總是期待能遇上更多不同於市區景點的鄉村人們,可以帶給我更多的故事,與更多不一樣的風景。

Sujata這裡有滿滿的油菜花田,婦女們共同會在傍晚的時候來到這裡採集油菜花,小女孩們也會在頭上頂著一大圈的竹簍,走好幾趟把摘下來的油菜花帶回家裡,另一旁是一群期待當上下一個印度板球英雄,追著板球跑的男孩。

我經過一條小橋,上面有幾個青少年就靠著橋墩站著聊天。

一如所有印度人完全不吝於搭訕、打開話匣子,維克蘭庫主動向我打招呼,問我是否要前往什麼地方,要不要任何的協助。

如果是在市中心遇到單獨走來向我搭訕的人,我幾乎不會搭理,因為我知道絕大多數就是掮客或是騙子,而我實在沒有那被人多賺一筆的需求。

但在距離市中心五公里的Sujata,讓我有比較高的意願去與當地人交流。

維克蘭庫的英文出奇的好,也幾乎沒有什麼印度腔調,雖然這個特徵,依然是很多騙子所共同擁有的。

我好奇維克蘭庫英文的好來自於何處,他說他從小就非常的用功讀書、學習英文,並且在學校的期間,遇到很好的外國人,願意到他家教授英文,以換取住宿與食物,在維克蘭庫年輕但稍嫌成熟的外表下,他說他今年16歲。

其實我充滿疑惑,維克蘭庫看起來就是一個農村孩子,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短袖襯衫,深藍,近黑色的牛仔褲,不難看到上面有著一些食物所殘留的油漬,並不像印度有錢孩子們的外表,理應也不會有那麼好的教育程度與英語口音。

再說,Bihar作為印度最貧窮的區域,教育資源更是貧瘠,他如何能有那麼多的資源可以運用來學習英文?哪裡來書本?哪裡來練習對象?

其實我對於任何事物都是充滿好奇的,就算知道其中必定有詐,我還是希望能夠破解其中玄虛。這時候維克蘭庫開口了:「其實我平常都在一些孤兒院教書,幫助那些孩子,如果你有興趣,我希望你也可以到那邊看看,教教那些孩子一些中文。」

其實我是有點意興闌珊的,因為這種孤兒院騙術並不是新的招數,但我實在太過於好奇,維克蘭庫的好英文到底來自於何方,難道就如他所說的,一個人在印度努力讀書,16歲就可以把英文講得如此道地,幾乎毫無破綻?

接著還向我秀了幾句中文:「你好嗎?謝謝?再見?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有點絞盡腦汁的樣子吐出這幾個字,雖然不算完全標準,但要在沒有預警的相遇之下,也並不是簡單的事。要我現在講出五個日文字,我可能還要想個老半天。

想探究維克蘭庫的秘密大過於對孤兒院的好奇,還是驅使了我。

隔天一早,我如約到碰面的地點,要前往其中一間孤兒院去當一個小時的中文老師,為了預防真的是要我教些中文字,出發前我還特地花了些時間想了一下,該教些什麼實用的字彙給這些孩子,不要再是什麼「你好嗎?去哪裡?」,這些我在路上聽了就覺得很煩的單字,因為通常只有有所求的人才會刻意討你的歡心。

「檸檬汁?芒果汁?水?」我心想這些字,對於這些孩子以後到外面工作,可能還比較有直接的幫助。

那是一間兩層樓的房子,屋子外觀有著孩子們的彩繪,似乎想要告訴人們,這裡是一個可以給孩子快樂、安全的小小天堂。

屋子裡的空間沒有什麼裝飾,沒有磁磚或著是油漆,灰色的水泥牆就直接布滿我的眼前,只是在我的正前方,有一張帆布印刷出來的孤兒院名稱與使命。

裡面有幾個房間,分別是男孩與女孩的起居室跟教室。而起居室與教室其實就是同一個空間,底下用著幾隻方形的木棍,將幾片木板撐起來,有點像是懸吊的幾片塌塌米,沒有桌椅。

我在「教室」的木板上坐著,一名婦人端上粉紅色的涼茶,喝起來有點像是薄荷加上酸梅湯的口感,是熱的。

接著孩子們魚貫走入房間,看起來大多六、七歲,最大的一名女孩大約八、九歲,每個孩子手上拿著玩具鈴鼓,但沒有一隻鈴鼓是完整的,有的缺了一角,有的沒有鈴鐺,有的只剩下一個半月型。

我知道他們接下來要表演一首歌,因為這是人們到孤兒院或是類似機構進行捐獻的時候,孩子們通常會被要求做出的「回饋」之一。

但這樣子的機構,真正的目的是讓這些孩子學習、讀書,而不是像樂團一樣表演。

其實每個孩子都看起來健康,也帶著笑容,與我在路上看到在田野上奔跑、玩耍的小孩,其實沒有什麼分別,接著他們每個人制式化的跟我握手問好、自我介紹,每個人說了自己個名字之後,還要再問我的名字,所以我跟每個孩子都講了我的名字一次,總共講了十次。

其實到了這邊,我有些許的被打動,特別是我看到一名被稱作是「校長」的男子走進來後,馬上就有一名小男孩撲到他的懷裡叫他爸爸。

至少看起來,這裡的環境好像沒有那麼糟,好像也沒有虧待這些小孩子?

其實一直以來,在旅行的路上我們總會遇上不少前來乞討、尋求幫助的人們,在我有能力幫助,但還是有些許疑惑的情況下,我總是會心想「或許善心有可能被騙,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怎麼辦?我是不是就讓那個人繼續在那個絕望的漩渦之中」

維克蘭庫遞上了一本厚冊子,就像是給旅館房客留下旅館建議、房客心得使用的,他們希望我在本子上先寫上些什麼,儘管我才剛坐下五分鐘,我也還沒說要捐錢,或是完全得瞭解這個機構。

打開厚冊子的第一頁,左邊是一整頁的插圖,畫著幾個可愛的小朋友,右下角署名是個以色列的遊客。

接著我往右邊看,是一連串的遊客簽名,開始於2016年的8月,裡面有來自美國、西班牙、英國、德國,各國遊客的簽到資訊,密密麻麻寫滿一整頁,我持續翻下去,一直持續到我到訪的前一天,都還有遊客來訪。

我不知道該說這是一個大膽、聰明、有效的策略或著是自曝其短的笨拙伎倆。

我看得出來他們想要透過這個本子,營造出自己是一家正派經營,有很多外國旅客關心、捐獻的孤兒院,但是他們的求好心切與過於急躁,讓太多遊客的筆跡完全一樣,而且就接連著書寫在上、下方。

裡面有一名德國的遊客在上方格子簽名,並且寫下心中的話,接著下方是一名美國的遊客,但是兩個人的筆跡卻一模一樣?這有多大的機率可能發生?

在冊子裡的好幾頁簽名裡面,不斷犯著相同的錯誤。

其中我還看到唯一的一個中文筆跡,署名中國,用中文寫下「挺好的地方 」

我相信有不少遊客會在當下情緒、氣氛感染之下,相信它是間正派的孤兒院。

我沒有點破這個疑問。

或許是怕萬一它是真的,也抱著小小的期待,希望我付出的小小費用,可以讓我眼前的幾個孩子們,多吃到幾塊點心,或多幾餐溫飽,我試探的說我可以提供1,000元盧比,等同於台幣500元的費用,給這間孤兒院。

包含始終帶著笑臉的維克蘭庫還有另外兩名大人,聽到我要捐獻的金額,全都有默契的一致低下了頭,看著地板不發一語,一度讓我以為我說了什麼非常不得體的話,冒犯了印度,得罪了他們。

我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繼續問這些孩子來自於什麼地方,還有一些實際的教育問題。

他們回答我,這些孩子之前都是在路上乞討、被強迫工作維生的孩子,經過他們的輔導、協助,才可以來到這個機構,不用再去路上當乞丐。而至於學歷問題,他們會利用從遊客身上募到的費用,送這些小孩子到公立學校去,以取得文憑,回到孤兒院,再繼續短時間的學習。

「因為我們從小都是過著非常辛苦的生活,所以我們懂這些孩子,所以我們才想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們」,維克蘭庫說。

坐在我對面的三個人,看起來是沒有非常誠懇,但看起來好像是有點可憐,似乎真的為了這間孤兒院大傷腦筋,樣子是與我過往接觸過的騙子,那種一口氣講個不停、甚至語帶威脅的態度不太相同。

但我還是保持我的立場,就是一千盧比,我知道這錢在台灣不多,但這一千盧比,絕對夠這幾個小孩吃上兩個禮拜。

其中兩個大人把手掌往上翻,露出個「啊我講那麼久,阿還是只有一千盧比?」的樣子。

「所以你們希望我捐多少錢」,我直接了當的問。

校長直接拿出孤兒院的企劃書,看來頗有樣子,裡面既有成立願景、預算表、過往的孩子升旗合照(雖然我覺得升旗合照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其實我們現在面臨很大的房租問題,例如我們不能預繳接下來幾個月的房租,我們可能馬上就會被要求搬走,這間孤兒院就要沒了」,校長說。

我看了看預算表,一個月房租是四千台幣,如果我剛才沒有猜錯他的意思,他大概是希望我可以幫他們付三個月的房租,大概是一萬兩千塊台幣。

雖然心中還是有些疑問,但我心想也是玩得差不多了,編個藉口說想到門口跟孩子玩,套上涼鞋就往門口走。

接著我越走越遠,也沒有告別,因為我知道那只會換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對話與謊言,而那些話其實我也早就聽了數百次。

維克蘭庫看我越走越遠,小跑步朝我跑過來,問我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哪裡不開心?有什麼地方可以協助我?

這時候我已經懶得再擺出打發人的職業笑容,只想趕快回到大街上,再回到昨天去過一次的菩提樹下,也就是佛祖悟道的那棵千年菩提樹,只想坐在下面乘涼,跟小狗玩耍,其他的謎團,往後我總會找到答案。

另外一個人也追了出來,兩個人就不斷跟在我身後嘰嘰喳喳,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不告而別?知道我沒有回去的可能之後,更開始直接問我剛才我說好要提供的一千盧比呢?其實一千盧比也很不錯的,我們也很需要,其實啊,這一切都是來自於你的內心,我們不會強迫你的,一千盧比,Ed?

我不想撕破臉,就任由他們在背後追著我跑了兩百公尺。

這就是印度,美好與醜陋的畫面其實永遠同時存在,往往只是一體兩面。
善良與算計,有時候也只是看你想要選擇相信什麼。

回到一個人漫步的自由,感到格外的輕鬆與舒服。

接著我來到一個小巷,旁邊是一間泰國寺廟,我的頭上正有兩個孩子站在水泥牆上又戳又搖的,試圖從樹上獲得些什麼。

我站在那看了片刻,看不出個所以然,其實這也就是印度再普遍不過的風景,貧窮的孩子閒著沒事,就到路上找找事做,看看有沒有食物吃。

再走了幾步,看到另外一個孩子,正在垃圾車裡爬上爬下,瘦小的身影,不時消失在龐大的垃圾車這一邊,然後再從另一邊探頭出現。

這時候我感受到有一隻小手,正輕輕得再拍打我的手臂,原來是剛才爬在水泥牆上的孩子,打下了幾顆果實,看我好奇的樣子,特地跑了一小段路,想送幾顆過來給我品嚐。

我沒有吃下它,但我知道它會是這輩子我唯一一顆沒有吃過,卻覺得最甜美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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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住的民宿Tara Guest House,老闆叫做Anuj,有與外國人經營學校與教育,入住的時候,我就大概曉得這件事情,只是我沒有詳加研究。

後來回到民宿的時候,我嘗試跟Anuj釐清這件事情的一些疑點,Anuj也確實給了我答案。

1. 類似的孤兒院騙術,在菩提迦耶很多,這毋庸置疑,絕大多數都是假的。

2. 我跟Anuj說到維克蘭庫這個名字,Anuj馬上有反應,他說,
維克蘭庫的兄弟與姊姊,都在Anuj的機構讀書,但是維克蘭庫不喜歡讀書,Anuj看維克蘭庫從小看到大,他不是16歲,是22歲。

3. 為什麼維克蘭庫英文這麼好? 因為他從15歲就開始走這個行業,每天不斷與外國人接觸,自然練就外國人的英文與口音,但是,他絕對沒有讀跟寫的能力。

4. 我問,我不會說維克蘭庫是好人,但他絕對還算聰明,以他的能力,不能在比哈爾邦找到好的工作嗎?Anuj說,有些人就是喜歡賺easy money。

5. 機構的小孩?
他們可能來自於比哈爾邦偏遠鄉下的小孩,被這個機構借用到這裡當作工具,孩子們可能可以有地方住,有東西吃,但很可能沒有受到適當的教育。

或許我們的立場會認為人口販子是窮凶惡極的事業,但我讀過一篇故事,在印度,有些偏遠村莊的父母,卻將人口販子當作再生父母,因為貧窮的鄉下,無法控制生育,但是實在沒有能力養活那麼多孩子,當那些父母看到人口販子的時候,有的甚至會跪下來叩謝他們,因為這樣子他們才可以賣掉一個小孩,以養活剩下的其他小孩。

所以我所經歷的這個機構,更像是一樁生意,而並非是善心的孤兒院。

那聽完了這個故事,瞭解了這個背景,你是否仍然願意資助呢?我相信有人會的。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世界或許沒有什麼真正的好或壞,一切都取決於今天的你想要相信什麼?
今天你的內心,希望你相信什麼?
是否需要透過相信這件事情,讓你得到某種救贖?
擠不進的世界就別擠了
另外一個人也追了出來,兩個人就不斷跟在我身後嘰嘰喳喳,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不告而別?知道我沒有回去的可能之後,更開始直接問我剛才我說好要提供的一千盧比呢?其實一千盧比也很不錯的,我們也很需要,其實啊,這一切都是來自於你的內心,我們不會強迫你的,一千盧比,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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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因為這次的事件也讓他們學了個經驗,就是即使是一千盧比也好,錢先拿到手再說,他們或許認為利用這些孩子動之以情會讓版主發揮更大的愛心,沒想到,版主道高一丈,馬上看出真相而快速離去,或許,他們還沒遇過這樣的CASE,快要到嘴的肉跑了,我想他們以後戲會演得更好,沒有破綻,但題外話,如果後來他們追來要1000盧比,我想我還是會給,畢竟就像版主說的,一千盧比可讓他們吃一頓飯,那又未嘗不可呢
你的孤城我的荒涼
我也有類似經驗,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孤兒院。我剛剛到時院長還出來接待我,我請院長提供所需物資清單,然後我自己去採買。得知我不捐現金只捐物資時,明顯的感受院長不同表情了。

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也害怕苦了孩子。我買了很多很多日常用品如肥皂、洗髮精、衛生紙...,後來又買了雞蛋,雞肉(比台灣還貴許多)還有水果,幫小朋友補充營養。

最後離開前一天,把計程車錢都省下,再去幫小孩子補充更多營養。

人心隔肚皮,出於善念做就對了!
梨渦少年
所以我所經歷的這個機構,更像是一樁生意,而並非是善心的孤兒院。忘記在哪本書裡看到,有的號稱「孤兒學校的校長」,手拿名貴單眼、穿好衣、開好車,和你談願景、計畫,拆穿了、不過是騙局一場,無限輪迴…*-)